宋姝拿着银簪将粉末汇做一堆,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陈何年给晏泉调的伤药。 紧接着,她将粉末尽数抖进了装着伤药的小罐子里,灰扑扑的粉尘落进碧玉似的药膏中,将药膏也染成了灰绿的颜色。她又用银簪将药膏和符粉调和在一起。 随着银簪不断地在瓷罐中搅动,灰沉的膏体逐渐恢复了原本晶莹的绿色。宋姝用银簪子往罐子里挑了些膏药擦在自己手腕的伤口处……一阵细细密密的麻痒之感过后,原本血淋淋的口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细微的疤痕,淡淡的颜色让人几乎辩不分明。 宋姝望着自己手上微乎其微的疤痕,满意一笑。 她刚刚画好又烧掉的一沓符箓都是养元符。 这两个月来,她一直在往陈何年开的伤药里面加入自己写好的符箓。晏泉这些日子恢复得极快,陈何年医术高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养元符应当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上辈子,宋姝跟着老郎中行医,虽然只学了个皮毛,但她也很清楚,寻常的黄岐之术对晏泉当是起不了什么大用——他的手脚筋在进别苑之前已经被内卫尽数挑破,即使是号称“五更先生”的陈何年怕是也无力回天。 书房内烟熏火燎的味道混杂着伤药的清香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气息,宋姝憩了憩鼻子,只觉得这味道不太舒服。 她快速地将所有东西都放回原处,打开书房门,离开了。 屋外,冬日艳阳高照。她不由抬了手放在眼前试图阻挡刺目的阳光。 恰逢此时,拂珠从外面回来,见她第一句话便是:“宋冉被抓了。” 阳光落下,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折射出微光,闪闪发亮。 宋姝闻言,唇角轻勾,拂珠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眨了眨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异:“姑娘,崇余庄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第十九章 “嗯。”宋姝点点头,“算着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了。” 上一世,崇余庄也是差不多在年关将至的时候被金吾卫一举拿下,当时牵连了京中不少人家拖家带口地下狱流放。 有人说,那年过年时节,护城河上血流漂杵。 上一次周晔捉拿尤淖的乌龙已经给尤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再加上这次宋冉在崇余庄借银,宋家这‘谋逆’一罪即使没有实证,尤淖心里只怕也是认定了他们不干净。 内卫如今在无咎面前正得脸,只要尤淖认定了宋家与平西王有牵连,宋家祸到临头,只怕也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事情 拂珠有些惊讶的看向宋姝,发现她聊起宋家谋逆,没有丝毫伤感之情。 宋姝见她打探目光,掀唇轻笑:“怎么,是不是觉得你家姑娘我铁石心肠,陷害生父继母谋逆之罪,抄家满门,罪大恶极?” 拂珠抿了抿唇,轻声道:“姑娘,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必这样……” 张牙舞爪的故作恶人模样,其实只是害怕。 拂珠声音轻柔而和缓,引得宋姝一愣。 她看向拂珠:“你不怕我这般算计?” 拂珠摇摇头:“宋府对您如何,这些年我自是看在眼里。” 宋家人对宋姝这个女儿从无半点真心,不过算计。前些年有大圣皇帝庇佑,他们自是不敢如何,然而自从新帝登基,宋府里的一桩桩,一件件……那些人从不曾将她当自家人,恨不得吸她血,啖她肉,踩着她的尸骨扶摇而上。 拂珠觉得宋姝方法纵然激进了些,可她却说不出宋姝一句不是来。 宋姝听了她的话,没作答,眼眸轻垂。 其实,她原本没想这般算计宋文栋的,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可是偏偏德喜在信里告诉她,当年她母亲死的那晚,是宋文栋对叛军告密,叛军这才找到了躲在民宅里的秦国夫人和晏泉。 十六年前,清光太子的余党,威武将军常丰为了给旧主报仇,趁着初月十五花灯节时引燃了城东十坊,在京中举兵造反。当时晏泉正巧来宋府找宋姝,而宋姝却提前一步被大圣皇帝接回了宫里…… 阴差阳错之下,他和秦国夫人被叛军困在了宋府之中。叛军不知从哪儿得到晏泉仍未回宫的消息,满京巡捕,秦国夫人便带着晏泉经过暗道出府,躲在了城西的一处宅院之中,静待十六卫肃清叛军。 若非宋文栋告密,两人绝不可能被叛军发现。彼时晏泉尚且年幼,秦国夫人为了护他逃离,中刀而亡。 那年宋姝只有四岁,见到秦国夫人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收拾干净,静静地躺在棺椁里,面上妆容精致,眉眼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宫人在她额间点了一朵红梅,那朵红梅,成了宋姝一生梦魇。 也正因为此,宋姝恨了晏泉。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的起源,竟都是因为一个宋文栋。 因为大圣皇帝和秦国夫人之间的风言风语,宋文栋一早便想处理掉他的发妻,恰逢叛军搜查,他正好顺水推舟,将秦国夫人藏身之地告知。不为其他,只是想要她的命罢了。 十余年前,宋府上下用秦国夫人的命换了他们所谓的清誉,十年后,他们又要用她宋姝的命去换宋府的锦绣前程。 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家人,她怎能不杀?怎能不恨? * 宋文栋在家里心惊胆战地坐了十天,因为宋冉被抓的事情,宋府上下乌云密布。宋夫人和宋老夫人整日的哭,央着他去找法子将宋冉接回来。 听见宋夫人不住地念叨,宋文栋怒从心起,低声呵斥道:“愚妇!这内狱岂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 宋夫人年近四十,膝下只得了宋冉这一个宝贝儿子,哪里还听得进什么道理去? “郎君之前被捉进内狱,不是一晚上就回来了吗?怎的冉儿,冉儿十天半个月了,连纸消息都没有?” 脸上的妆粉被哭花,湿哒哒的糊做一团,活像是那唱戏的鬼脸。忽然之间,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拉住了一旁的宋娟,急声道:“娟娘,新姑爷,新姑爷能不能帮上忙?郭家郎君不是京兆尹吗?他有没有办法将冉儿换出来?” 郭家二郎郭跃与宋冉乃是国子监里的密友,连带着郭家与宋家也相熟了起来。 两个月前宋娟与郭家幺子郭六郎订了亲,若要论门第,算是高嫁。 宋娟听见这话,皱了皱眉。 宋文栋厉声道:“你又在说什么疯话?娟娘与郭六郎六礼尚未过完,这时候去拽郭家下水,我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况且……”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此事一旦与平西王牵上关系,那就如同当年大圣皇帝肃清清光太子谋逆同党之时一般!沾上,那便是要赔命的!” 宋夫人闻言,脸色一白。 大景国自一百年前开国后,礼待前朝孙家皇族,荣养孙氏血脉。清光太子原名孙青书,原是孙氏正统的嫡长子,弱冠之年被大圣皇帝亲封“清光太子”,以表隆恩。 这“清光太子”不过是个虚号,孙青书却受了前朝旧臣的蛊惑,一心想要复辟孙氏江山,最后被人告发。 当年清光太子谋逆之时,宋夫人还尚且是个小姑娘,远居江南,可那时她已经听说过但凡是和谋逆案沾上一点儿关系的,都是抄家九族。菜市场的刽子手从日出砍头到日落,城里横尸遍野,血流漂杵。 思及此,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轻颤:“怎么办,那要怎么办?” 说着,她拾起手中的丝绢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哭了一上午,那丝绢早已被泪水打湿,微微一挤便能滴出水来。 宋文栋见她六神无主的模样,长袖一甩,转身便走。 刚到门口,却见宋伯急匆匆地跑进来传话道:“老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宋文栋闻言,眉头一挑。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抿了抿唇,问宋伯道:“上次那信,你确定大长公主收到了?” 宋伯点头:“是的,奴将信送到府门口,是大长公主身边的青羽姑姑特地出来传的话。” 闻言,宋文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他上次被尤淖抓进内狱,虽只是一晚,可腿上的伤却也在府里将养了三个月,才堪堪养好。 此番进宫,怕是凶多吉少…… 虽是如此,他在众人面前却还算镇定,只是藏在袖袍中冒着冷汗不住发抖的手暴露了他心头恐惧。 内狱设在宫里的丽景门之后。自打设立那日起,丽景门就多了个新称号,名唤“例竟门”,那是个十方阎罗殿,有进无出。 作者有话说: 注:“丽景门”“例竟门”一说,确实存在于周武时代。 ”清光太子”这个称谓纯属作者瞎诌,但是新朝皇帝礼待前朝皇室,在宋朝也是真实存在的——宋太祖赵匡胤礼待后周柴家皇族,封周恭帝为郑王,并赐“丹书铁劵”。 另:这一章里前面的事情提的比较多,时间线大概是:大圣皇帝礼待前朝皇室,赐封清光太子——清光太子谋逆——威武将军常丰为主报仇,在花灯节引火。
第二十章 一出府门,宋文栋便被流星使戴上头套,押入了马车。 再睁眼的时候,是一片漆黑,只有角落桌上一盏油灯上豆大的烛火发着些微光芒。 鼻尖萦绕着一股恶臭,仿佛是鲜血混着臭汗在阳光暴晒下捂馊了的气味。 这气味一下子将宋文栋带回了两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样昏暗的牢房里,他被绑在刑架上。前,尤淖笑眯眯的指挥着流星使动手,足有婴孩手腕粗的鞭子挥在他的身上,只一下便让他的腿没了知觉。 袖中不住颤抖的双手此时哆嗦得更加厉害,他试图用左手握住右手去制住那股颤动,可双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无论如何也握不到一起去。 “吱呀”一声从身后传来,厚重的牢门被人从外打开,天光泄入牢中,让宋文栋有些不适地遮住了眼睛。 牢外,尤淖带着两个流星使走了进来,天光之下,尤淖消瘦的面庞上始终如一的挂着微笑。那微笑似乎是被焊在他脸上了似的,十几年来从未变过,就连眼角的笑纹嘴角的弧度都是那般统一。 宋文栋知道,这张笑面底下,藏着新帝最忠心,最凶残的一条狗。这半年来,凡是进了这例竟门,在他尤淖手下受刑的大臣,便没有一个不曾招供。 尤淖在牢门口站定,声音温和:“宋大人,一路过来辛苦了。” 宋文栋抿了抿唇,开口道:“大人,我家那孽子瞒着家里豪赌,鬼迷了心窍,背着家里去那崇余庄借钱,被他们坑骗,实在冤枉啊。” “哦?”尤淖微微偏头,脸上闪过一丝好奇,却是从袖中掏出一封告罪书来递到宋文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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