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是个极有个性的女郎,事后重谢于他,庞弼本就没打算收协谢礼,故而一推再推。后来贵妃不但没有勉强他接受,反而将一个学生介绍给他,道她虽未女子却很有天赋,自小识百草通医理,是个难得的行医人才。他觉得匪夷所思,一口回绝。谁知,贵妃径直将那人带到他跟前,那女子不由分说跪下便喊先生。 便是如今的困兽,宣徽院正使贾源的亲妹妹。 自然,贵妃的谢礼在之后送去了庞家府上,庞弼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贾念之做学生,贾念之倒是个通透的,成了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今日,庞弼诊完脉,起身拱手道:“此毒甚是凶险。” 刘长湛:“可有把握解开。” 庞弼慎重:“愿全力一试。” “有劳庞太医了。”刘长湛退到屏风后,连日来的紧迫令他神经紧绷,此时看着庞弼写方子开药,梅香和梅梧亲自去往小厨房盯着熬煮,后端来药汤,庞弼又往其中添了两枚青灰色的药丸。 “若贵妃今夜能醒,便是有救了,若醒不来,那么...” 庞弼的话未说完,刘长湛身形晃了一晃,顾乐成刚要扶他,被他一把拨开,随即阔步走到床前,坐在床沿握住贵妃手,挪到唇边吻了再吻。 “贵妃一定会醒。” 庞弼看着他的背影,眸中渐渐升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和紧张,他的手攥起又松开,最终背在身后。 庞弼想:贵妃当然会醒。 贞武九年秋,贵妃回宫后,庞弼曾为其诊过脉象。 那时的仙居殿四下都有侍卫把守,严密到进出宫人都要凭手牌才可,便是梅香和梅梧也得每日报备,包括出门所做之事,回殿中后伺候的明细,都要由专门人记录下来。 庞弼过去时,侍经过侍卫通禀,检查药箱,搜查身体后才得以进殿,而殿内除了陛下,空无一人。若不是陛下撩开帐子,庞弼竟没听到贵妃的呼吸声。 帐内的贵妃雍容华贵,雪肤凝脂,柔软的手臂虚虚搭在床沿,朝他看来时,那双清水眸子宛若干涸的枯井。 当庞弼搭上脉,她眸光似乎闪了下。 床尾的刘长湛声音阴冷如刀:“贵妃是否有孕?” 庞弼的手立时收回来,起身站立,刘长湛不动声色乜着他,声音却是朝向贵妃。 “待庞太医诊完,务必如实相告。” 谁都知道,贵妃被找回来不过半月,若是有孕,那孩子必定不是陛下的。 庞弼深知骑虎难下,但既已授命,只得硬着头皮去诊。 贵妃瞥他一眼,想缩手,刘长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腕子迫使她重新搭在脉枕上。 “查!” “给朕仔细查!” 贵妃其实已经显怀,不过因着丰腴姣好的体态看不出来,但庞弼诊完便知,那胎儿少说五个月了。 殿内彼时静的骇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几上的薄瓷海棠花瓶被一把挥落,碎了满地,之后便是压抑着愠怒的命令。 “庞太医,此事只限朕和你知道,若有第三人,朕会诛杀你全族。” 庞弼应是。 刘长湛望向贵妃,像望着肮脏的玩意儿似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给她一碗落子汤,悄无声息了结那个贱种。” 贵妃和谁的孩子,庞弼根本不知情。 但他清楚记得那日的贵妃,疼的在床上打滚,血流了出来,渗透绸被,褥子。最终是庞弼将那死胎打下来的,是个成型的男胎。 很久之后,贵妃召见过他,借着诊脉的由头向他索要了毒/药,但他同时给过她解药。 庞弼以为贵妃想寻短见,但直到他因知晓贵妃有子之事去致仕时,贵妃都安然无恙,后来他回了祖上老宅子,偶尔能听旁人说起崔家的事,崔家好,那便是贵妃重新得宠。 庞弼以为那枚毒/药已经被扔掉了,但他没想到,那毒药竟会在今日发作在贵妃身上。 他欠贵妃一条命,总是要还的。虽不知贵妃缘何如此,但他终于能安心,这是鲠在他心口十几年的重压。 他时常还能看到那个被他打下来的孩子,身为医者,那是噩梦。 贵妃是在夜半子时醒来的,呕了一大口黑血,刘长湛便揽着她,任凭那血染在自己前襟,低头去擦贵妃的唇,轻唤她的名字。 贵妃意识不清,咬着舌尖一般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听不到只字片语。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从不说梦话。 刘长湛忽然伸手,攥住她的下颌想要掰开,想听听她究竟在呜咽什么。她白净的下颌很快被掐出红印,贵妃后仰着头,挣扎,刘长湛忽然泄力,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 唇落在她发间,唤道:“贵妃,朕是真的喜欢你。” 翌日晌午,禁卫军统领罗云匆忙赶来仙居殿,候在殿外多时。 刘长湛才蹑手蹑脚出来,看见他,下意识往殿内扫了眼,梅梧和梅香便赶忙守在门口。 “陛下,臣派去的人方才传回消息,道没有发现李沛外室。” 根据线索,李幼白应当是李沛外室所生,后来为了养育李幼白,那外室将孩子送到李沛家中,记在冯氏名下,交由她来教养。 而罗云却说没有发现外室,那么有没有可能,外室根本就不存在。而李幼白真的如刘瑞君所说,是贵妃和言文宣的女儿? 刘长湛深深吸了口气,神情肃穆庄重。 “再去查。” 与此同时,大理寺出了大动静。 刚调到京中没多久的李沛,竟在一个日光刺眼的晌午前去署衙认尸。 那是一具被刀剑所杀后丢进护城河的女尸,因浸泡多日而变得浮肿难认,故而即便大理寺张贴告示叫人去认领后,也始终无人前往。 却是没想到,最终来认尸的人,竟会是李幼白的父亲,李沛。 消息经由大理寺传至刑部,这日刑部尚书进宫述职,便将此事呈报刘长湛。毕竟涉及当朝官员,故而钱杨舟不敢怠慢,又恐处置不妥,生出怨言。若李沛只是李沛,那便还好,但他的女儿如今是闵尚书那俊俏儿子的未婚妻,这件事,便不那么好办了。 钱杨舟素来是个瞻前顾后的性子,便原原本本道明,拱手等待回应。 刘长湛蹙眉:“那女尸是李沛的外室?” 钱杨舟点头:“是,虽然那女尸面貌不清,但从李大人的描述和女尸的佩戴物中得知,她就是李大人曾经的外室,杨青青。” 西城李家 李幼白与李沛和冯氏坐在堂中,除去冯氏,其余两人面色皆有些沉重。 此番应对之举并未告知冯氏,但因当年知道李幼白身份且接受她进李家,故而冯氏习惯了隐瞒,不管对着谁,也不会将其暴露。她知轻重,便也管得住嘴。 听到李沛叹气,冯氏还笑:“你是进京当官累的,还是被那嗦嗦应酬烦的,这一日叹气声不消停,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李沛蹙眉,“这两日晓筠可回来过,可去过谁的家里?” “不曾,姑爷做生意,她得帮忙料理账务,说是忙的团团转,顾不得别的。”冯氏提到这儿,甚是高兴,她是希望看着晓筠过好日子的。姑爷虽说是晓筠喜欢的,更是冯氏亲眼看大的,两家知根知底,姑爷是个稳妥的。 “那就好。” 冯氏也看出父女二人的不对劲儿,但她知道,他们不提,便是问也不会说的。 遂坐了没多久,便借口有事离开。 堂中只剩下李沛和李幼白。 “时间差不多了,你可做好准备?”李沛看向她。 李幼白回望过去,眸光坚定:“父亲放心,此计划反复复盘多次,没有缺漏。” “终是要你自己去走这条路了。” 李幼白起身,站到李沛面前轻轻揪住裙子跪下去:“女儿会保护好李家,也会徐徐图之,为我父亲洗冤。” 宫中来人,是两个脸面清秀的小黄门。 进门后找到李幼白,道陛下请她过去。
第68章 入秋后, 京城少雨。 沿着宫城高墙往北走,两侧的参天古树枝叶稀疏,又是一阵风, 枯黄的叶子打着卷往地上刮散,窸窸窣窣,像是蚕在啃噬桑叶。 李幼白抬了抬眼睫,看到前面两个小黄门跨过楹门,再往前便是勤政殿。然而, 当她以为小黄门要往左前方行走时,他们却是朝右侧转身, 走向了另外一条甬道。她往远处瞟去, 忽然心口一紧,手也攥了起来。 那是宣明殿方向,是陛下的寝殿。 李幼白紧张地咽了咽嗓子,沉声问道:“两位中贵人, 是不是走错路了?”她站在原地, 见那两人回过头来, 神色如常。 “小李大人, 这是陛下吩咐的,奴才断然不敢错领。” 便盯着李幼白, 示意她跟近些。 数日前, 李幼白曾收到淮西的来信。 展开信的刹那, 她觉得困扰许久的问题霎时迎刃而解。那是卢辰钊早先为她做的算计, 或许他在淮西听到了风声, 总之这信犹如暴雨之于烈火, 有着至关紧要的作用。也正是因为这封信,才使得整个计划看起来完美无疏漏。 卢辰钊找出了大理寺长公主的眼线, 而今那眼线恰好能成为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刘长湛倚靠着圈椅,手臂下垫着柔软的绸面垫子,眸光幽幽落在摊开的画卷上。画卷中的人虽死了多年,刘长湛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他的长相,但甫一看见画像时,刘长湛还是会清晰记得将他召回京中的场景。 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男人,夺了他喜欢的女子。 他们甚至还险些有了孩子。 刘长湛犹记得那碗落子汤,也自然忘不了贵妃看他的眼神,冷漠,憎恶,厌倦,在那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怪过她的薄情,也恨过她敢背弃自己另寻他人,他在她回宫时也想亲手将她了结,以此发泄内心的屈辱和郁愤。 但他的手攥住她脖颈时,勒的她快要窒息时,他忽然松开。 他喜欢贵妃,不舍得杀她。 刘长湛想,凭着日积月累的情谊,终有一日贵妃会再度喜欢上自己。而那言文宣,从头到尾只是过客,是他和贵妃乏味生活里骤起的水浪,总会被抚平,被遗忘。 贵妃仿佛真的如他所愿,就像后宫里的其他妃嫔一般,想着法儿讨好自己,取悦自己,与她在一起时,身心都是快活的。刘长湛承认,他享受被贵妃需要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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