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重寒门,对于世家来说,不是什么好苗头。如今经过几场战役的历练,东宫人望水涨船高,经他手中提拔的将领如今也都出头了。待其登位,他们这些坐拥私兵部曲,执掌大州重镇的门阀,尤其是像蒋家这样,有着参与易储之变黑历史的,只怕要被一并清算。 令人头痛的是这位东宫也并非对门阀一味反感,他与河东薛氏交好,冀州的赵安国也派了子侄入侍麾下。借此种种手段,隐藏自己对门阀的成见,只待羽翼丰满,方露出爪牙,这才是这位东朝最让人畏惧的地方。 因此蒋弘济这次出征,原本就有做掉元澈的打算。这一密室之谋,因附和部分北方豪族的利益,在成行期间便已获得不少人的暗中支持。至于杀掉太子之后,蒋弘济认为可以直接拥在吴国出质的五皇子为太子。 五皇子元洸自幼为保太后贺氏所钟爱,贺氏亦是涿郡豪族,子弟多在京兆任职。且元洸早年因其母俞氏涉侵占皇陵案而死,与今上有了龃龉,或许希望借助自己的力量,为母族正名。如此看来,与五皇子,与贺氏,都有着极大的合作可能性。而有了这样一张王牌,他拥兵巨万,身居江东,退可以稳坐江南,进可以倒逼中枢,实在是两厢便宜。 他蒋弘济可以看到这一层,太子未必看不到这一层。从始至今,太子一党对于五皇子元洸的处理,便是让他早早离开是非之地,禁绝与门阀的接触。如果说,太子知道了他意图不轨是肌表之患,那么五皇子离宫则是切肤之痛。 崔惟仁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如今太子知道都督曾窃取火器局令牌一事,此事定罪可轻可重,可急可缓。朱雀桥炸了差点要了太子的命,若那陆氏小娘子一口咬死了不是她做的,那都督的嫌疑就是最大。” 蒋弘济眉头一抬:“她遣人去火器局,炸朱雀桥是事实。那个时候台城还没破,本都督就算拿到符契,也调不了火药去朱雀门,也没有虎符去下令朱雀门的将领。这些,殿下应该是明白的。” 崔惟仁此时急道:“都督,这世上模棱两可的事还少吗?关键是殿下想不想给都督定重罪。” 蒋弘济冷笑一声,露出狰容,狠狠道:“定什么重罪?谋大逆?他就带着两万人马,也敢定我谋逆的罪?就算传到今上那里,今上也不敢这么定。” “都督谬矣。”崔惟仁道,“如今殿下已经知道周都督是被你我构陷的,若此时前去游说,未必不能达成共识。况且殿下身后还有那些南人,光一个会稽就能集齐三万余人,若丹阳、豫章、庐陵、庐江再有人响应……” 蒋弘济沉默不语。 崔惟仁忽然走近蒋弘济,低声道:“都督,卑职劝您一句。如今你我皆在宫掖,只有两门由咱们把守着,趁现在出去,还来得及。若是太子今夜下令控扼所有宫门,你我便与外面大军隔绝,不过是困兽了。殿下与今上不敢动蒋氏、崔氏,但只杀掉你我二人,仅止于此,难道你我的家族会仅仅为咱们两个人逼宫、反叛么?莫想家族大业,先顾自身罢。” “哎。”蒋弘济捶胸顿足道,“我蒋家世代将门,家父功封麒麟阁,又助今上得位,无不兢兢业业。当时今上与凉王相竞之惨烈,就连吴太尉家也如履薄冰。若非我等豪族背后运作,他们父子哪里有命。如今北风扬尘,王道不再,事已至此,我家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便只能任人宰割。” “都督。”崔惟仁面露忧色,他毕竟也只是清河崔氏的子弟,舍弃自身家业来跟着别人冒险,成功了自然好,若失败只怕也会被家族抛弃。如今对于自己最好的结果是将蒋弘济劝下来,退出城外,与太子彼此都有个缓冲的时间。到时候自己或进或退,自可从容。可如今他见蒋弘济如此执着,也知劝说再无意义。 蒋弘济此时反倒比先前更加笃信:“令和之前点评陶侃之语,我觉得甚好。当年以庾氏浮萍之质尚能如此布置,我朝未必不能再造一个陶侃出来。令和可还记得战前苏瀛曾与我煮酒谈兵?过了今夜,他苏荆州也得上我的船。” 说完,蒋弘济不顾崔惟仁的惊愕之色,披上战袍,在院中点将。而后对崔惟仁道:“令和素有雄辩之才,还请令和前去周都督处,为我剖心言明,我欲以豫州半数庄园为聘,娶他家女儿。符契之事,乃东朝离间之计。” 之后道:“众将随我出城。” 一阵喧嚣过后,院中依旧尘埃未落。而在这一片如迷雾的尘埃之中,崔惟仁恭敬的头颅终于抬起,目中流露出了一丝恨意。
第21章 獠牙 入夜时分,太子元澈以持节假黄钺的统帅身份,下令自己所辖的雍州军部以及苏瀛所辖的荆州军,一并替换了吴宫与台城的侍卫,吴宫及台城六门的守卫亦被替去。而此时,周鸣锋的住所亦迎来了不速之客。 太子元澈携两卫侍从,众星捧月般浩荡而来。 周鸣锋早先与蒋弘济曾有共谋,听到太子带兵前来,以为大事败露。于是穿上甲胄,提起马槊,予以迎会,颇有鱼死网破的架势。然而破门而出时,见到太子已立于廊下,白帢青衫,广袖玉带,一如雨后出云皓月一般,在所有人全副重甲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见到周鸣锋,笑容便如早春的晨风,似有暖意,却无温度。 “殿下?”周鸣锋一时语噎。 元澈此时笑容更盛:“周将军一身戎装,这是要去哪里?” 周鸣锋面色悻悻,但如今居所被围,自己身处劣势,不得不圆融道:“臣这几日食多腹胀,想在院子里打打把式,舞舞拳棒,发散发散。不知殿下玉临,是臣之过也。” 元澈摆摆手,笑着道:“将军为国尽忠,夜不卸甲,休不息武,何过之有?孤漏夜前来,不过是兴致所致。古人有秉烛夜游,今日孤雨夜访友,若有冒昧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勿怪才是。” 太子的寥寥批语好似针刺,周鸣锋脸上一白一红,但又觉得太子所说的兴之所至,颇有意味,遂赶紧就坡下驴道:“殿下不嫌弃寒舍鄙陋,实乃臣之荣幸。” 太子点头:“既如此,那便屋内一叙?” “臣遵命。” 元澈入内,就炉子暖了暖手,方才入座:“周将军也坐吧。” 周鸣锋只言不敢。元澈也不强求,喝了一口刚奉上的茶水,道:“孤这几日闲来无事,昨夜读《宋书》,书上说,徐羡之颇善围棋,喜怒又不形于色,因此即便对局势洞若观火,也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孤读到此处,一下子便想到了将军。” 周鸣锋虽然封功于马上,但到底是世族子弟,书史虽不能倒背如流,但人物故事皆是通晓,于是道:“臣倒以为《宋书》对此人过誉了。” “怎么讲?” 周鸣锋谨慎措辞:“刘寄奴死后,徐羡之大权独揽,与傅亮、谢晦三人废杀刘义符,迎刘义隆为帝。刘义隆隐忍一时,最终反杀。若徐羡之真对局势洞若观火,则在先帝托孤之后便应兢兢业业、殷勤辅佐。况且刘义隆与刘义符同宗血脉,怎能不报此仇。如此看来,徐羡之倒是不知人情,不明道理了。” 元澈抚掌笑道:“将军说得很是,孤以徐羡之比将军,确实不当。将军当是王弘,日后录尚书,赐班剑,得封三公。” 依宋书记载,王弘虽不曾参与废立之事,但却始终隔岸观火,虽荣耀加身,但不过是刘义隆的抚慰之策。日后刘义隆欲以荆州重镇将其捧杀,还是成粲劝其急流勇退,最终身后留得“夙尚恬素,理心贞正”的美名。 这是元澈进一步的试探。 周鸣锋此时却作长叹:“徐、傅之流不可效之,王弘虽能洁身自全,但臣亦为王休元一叹。王休元身为琅琊王氏,子孙尚公主,持高门之资,皇戚之贵,竟不能践行忠义,与明君肝胆相照,乃时之大哀。” 此时,双方的弦外之音已然明了。元澈此时仍端着笑:“其实皇亲勋贵多半自功业出,至于天子封御嫔,公主嫁驸马,皆有定数,徒然得之,也未必能成富贵。” 周鸣锋点头,貌似是附和太子之语:“大丈夫自当沙场喋血,封妻荫子。婚议联姻,不过是以求亲融,两家心安罢了。” 最后一句话已经很是露骨了。元澈亦不愿多谈,将杯中茶饮尽后,道:“议亲之事,自然要从长计议,不然求得的不是亲融,反倒是仇怨了。如今吴宫内外侍卫,孤已整顿过了,将军若思念家人,可写家书交与魏钰庭。他如今管着扬州交通官驿,乘船驱马,倒比将军自家的仆僮快些。” 周鸣锋早对时局做过最坏的打算,听元澈如此说,倒也并不惊讶,便应声道:“臣家中小女已有十五,母亲与夫人视为掌珠,如今臣的几个不争气的儿子都成了家,臣膝下钟爱,不过她一人而已。如今殿下既肯施恩,臣愿修家书一封。若能与殿下给薛家的书信同入长安城,是臣的福气。” “孤还有事。”元澈的起身似乎比话语还要快上一分,“就不叨扰将军了。” 元澈起身便往殿外走,脸上虽还挂着笑,他却知道这分笑容已经难以维持。然而刚刚跨出门槛,忽听身后周鸣锋道:“臣还有一事,请教殿下?” “你说。”元澈仅仅是驻足,并没有回头。 周鸣锋道:“臣虽曾读《宋书》,但有些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了,与徐羡之、傅亮并列同传的是谢晦否?” 元澈漠然道:“将军记差了,是檀道济。” 周鸣锋躬身道:“谢殿下提点。”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太子,即便是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老辣如周鸣锋,亦能感受到年纪轻轻便已执掌大权的太子殿下,对自己所言必然有所明了。 周鸣锋所居宫室的大门在元澈身后轧轧闭合,伴随而来的是外侧铁链落锁的声音。他成功的将一名门阀世族囚禁于此,却知道这个人本后的门阀本身,甚至于城墙外驻扎的军队,并无任何动摇。蒋弘济凶相毕露,周鸣锋讨价还价,而他,身居储副之位,手握区区之兵,如今是否也要做一个生意人? 他可以将两个悍将就地正法,但背后的江东门阀就要露出獠牙。而獠牙,不分南北,皆是一样锋利,一样嗜血。 太子一行从周鸣锋的住所,重新走向泠雪轩。 远在队后的两名士兵低声交谈。 “谁是檀道济?” “刘宋人称万里长城,将军里的这个。”说完比了个手势。 “这么一个人物,怎么和那两个人并列入传呢?” “生不就九鼎食,死则就九鼎烹。”读过些书又读的不多的,少不了要卖弄一句,“做到那个位置,什么都是一时之念。”
第22章 烈马 车驾走至重华宫附近,元澈心中烦闷,便丢下众人独自行走。雨下了一整日,地上零落着竹叶与梧桐叶混成一片。那些曾经干净的、肮脏的,茂盛的、凋零的,被人歌颂的、被人唾弃的,经过几番践踏之后,皆化作污泥,再也辩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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