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恢被撅了一回,不敢多言,只指了指天。冬日原本黑天早,今日又缝大雨,看现在黑漆漆的天色,只怕也近傍晚了。 “居然睡了这么久。”元澈不愿当着风口,转身重入阁内,“冯让来过没有?” 周恢道:“冯将军就在外面廊下候着呢,有些时候了。” “传吧。”元澈说完,坐到镜前正了正衣冠。周恢命人通传之后,又伺候他盥了面。没过片刻,冯让入内,手里拿着一纸图样。 元澈笑问:“如何?人找到了?” 冯让道:“殿下英明。末将去铸铜厂打听宫里是否有人拿图样来打东西,铸铜厂的厂司还真想起来了。会稽郡主曾拿了这副图样子来,铸铜厂的工匠虽觉得有些不妥,但因为郡主常在台城走动,行个方便而已,就答应了。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不怕她不认。” 如今符契、布防图的字迹、调取炸药的时间,乃至于投降前,陆昭从未离开台城的事实,样样都对得上。 冯让素知元澈对陆昭执着过甚,但仍旧把心中的话和盘托出:“恕末将直言,她原为吴国余孽,此战又失去了最亲近之人,心中自有怨恨。况且她又一向冷漠无情,早年间亦伤过殿下,何况今时今日?这一次她失了手,但若殿下留之纵之,难免……” 元澈抬手示意冯让不必再言,然后对周恢道:“去备车舆。” 周恢觉得冯让的话很是在理,然而见太子一副一意孤行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这天气,殿下要去哪里?” 元澈拿起了熏炉上的氅衣,转手披在身上,系好了带子,大步流星,夺门而出。黑色的氅衣如同晦暗的天幕,簌簌的风声中,他念出的三个字依稀可辨。
第19章 冰释 依居丧之礼,服丧者晨昏各哭祭一次,饮食用度,每日不过两溢糙米。傍晚哭祭完毕,陆昭只觉得昏昏沉沉,周身发冷,便先合衣卧下,听着雾汐用银铫子煮粥的声音,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只闻窗纸飒飒,雨声簌簌,陆昭倦意未消,依旧阖着双眼问道:“雾汐,外面下雨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炉内炭火的声音。 片刻之后,方有一个男子温润而低沉的声音:“嗯,下雨了。” 陆昭从朦胧中惊醒过来,勉强坐起身,见元澈坐在炉火旁,正含笑望着她,便起身行了个礼,问道:“殿下,雾汐呢?” “这里太冷了。”元澈道,“我让她随周恢去取些炭火和炉子来。” 陆昭点点头:“既如此,殿下有什么话便问吧。” “我是有话要问。”元澈抬手指了离自己不太远的一只褣簟道,“你先坐下,这次我们可以好好说话。” 陆昭见他今日说话并不自称孤,且语气温和,虽然诧异,却也稍感心安,于是依言坐下,语气减了几分冷淡,却依旧防备:“殿下请问吧。” 待陆昭坐下,元澈方才发现几日间她已经瘦了好些,原本脸颊上少有的丰润之处,也消失不见。她身着齐衰服制,不施粉黛,头上仅挽了支白玉簪子,细洁的颈在交领处只露出一小段,仿佛甜白釉里渥着寒冰。灯光下,白色的麻布与其面容相较,反倒晦暗。眼尾因几日哭泣留下了淡淡红痕,好似露染啼妆,明姿艳质,不可描画。 元澈看着她,只觉得如此平静地相对而坐,似是曾在何时经历一般。待回过神来,方才将一张布防图和一枚锃亮的符契从袖内取出,摆在桌上,道:“你做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你很聪明。虎符、符契,样样都脱了手,让人拿捏不住你的错处。你暗中联络沈氏及江南世族,在石头城下向我发难,几乎保全了所有与你家相关的世家网络。你偷了元洸的文牒,给了你的兄长,助他出逃,也是早早谋划好的。” “我曾想,不过是十六岁,做到如此滴水不漏,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大概是有几分冷漠,几分狠戾,再有那么一分的天赋。可饶是如此,我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如今我看你住在这里,日日不过食两顿清粥而已,身处穷庐,枕石卧苫。若不是做戏做的太好,那便是对死去的亲人有几分真情在了。陆衍的刀还收在你那里吧?” 陆昭原本镇定自若,听到此处,心跳仿佛停了半拍。 元澈佯装不查,笑着道:“我已经命人去旧苑找了,想来不日便可以找到。那枚虎符,我想大概你已经放入棺里了。到了大殓之日,盖棺定论,自与你无关。可那把百辟刀,是陆衍的珍爱之物,如今却不曾入棺。以你的手段,将刀带到这里,并不困难。唯一使你这么做的,是因为杀害陆衍的元凶还在这个世上。我说的对吗?”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对不起。”元澈道,“我曾应允你的报答,并没有好好完成。” 这一刻,清冷的凤目终于抬起,许久不曾映射于她眼中的明明烛火,终于照亮了那汪平静多日的潭水,恍惚间好似尚有粼粼波光。 元澈道:“若还有什么可以补救的,我想,大概也只有这个了。”说完,他摊开掌心,是另一枚符契。 “这也是我偶然从周都督那里得到的,我想他应该也是一头雾水。你命人去偷袭魏军大营的时候,烧了档案,拿走了虎符,却怎么也找不到火器局的符契。于是,你只能去铸铜厂,让他们按着图纸,重新铸一个给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要把虎符带到陆衍的棺椁里,但火器局的符契却要扔在河中,因为这枚符契原本就是多出来的。我想,周鸣锋身边的亲卫随侍,你大概没有机会染指吧。” 这一次,陆昭看向元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此时,窗外忽传来一阵闷咳,那声音极其细微,咳者似乎捂着嘴,极力减小发出的声音。陆昭神色一凛,轻轻摘下了身边那只描彩宫灯的碧纱罩笼,将里面的烛火吹灭了。之后起身,又将房间内其余烛火悉数吹灭。待走到火炉旁,见元澈已经拿起那只烹茶用的注水瓶,一气呵成,将炉内的余火也浇灭了。 此时房间内一片漆黑,透过窗纸,外面的光景一目了然。一个身影迅速从窗边消失,踏风乘雨,急匆匆地跑开了。 陆昭望着方才有人影的地方,道:“殿下不该让雾汐与周恢去取炭火。” 似是因未曾预料的默契让彼此又卸下了一层防备,元澈温和而笑:“雪中送炭也未必就是炭火。”他解下氅衣,丢在陆昭怀中,“这里虽冷,但请你暂时忍耐,等一等吧。” 陆昭此时将元澈的布置猜出个大概,却并没有将那氅衣穿上,反倒还给了他:“既如此,那么烦请殿下移步景阳殿。” 元澈诧异,道:“是有什么事情?我可命手下人去做。”说完又补充道,“我不是不想走的意思,只是想弄清楚缘由。” 只听陆昭道:“刀与人……都藏在我父亲那里。” “袁措?他还活着?” 陆昭点点头:“今日殿下白龙鱼服来此,只怕已经落入某些人的眼睛。若他们狗急跳墙,在此处杀了你我,便可将一切罪责推到陆家身上。只有殿下不在这里,方才安全。且殿下拿到刀与人,也应立即回到吴宫,调集兵马,以备不虞。” 元澈目光微动,道了声好:“那我将半数亲卫留给你,你自己小心。”说完,又解下一柄镶宝匕首,“先给你防身吧,但愿你用不上。”他走到了门口,忽然转身问道,“我一直有一个疑惑,那些人都没发现的虎符,你是如何找到的?” 侥幸活下来的那两名军法官,只字未提虎符的事情。虎符乃国之密器,缴获到均要上交,这是军中常识。可见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到过。 “罢了。”元澈一笑,“等你下次再说与我罢。” 陆昭怔怔地看着他走出了内室,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下。夜雨惊风扑入阁内,带来了真正的凉意。与此同时,陆昭回头,看见了遗落在房间内的大氅,忽然意识到没有设任何香炉的室内,白檀的香气竟然如此浓郁。
第20章 弃子 当元澈离开竹林堂的同时,竹林堂内所发生的一切,所说出的言语,一同由一名不起眼的内侍带到了蒋弘济的居室内。 遣走了内侍,蒋弘济一面穿衣,一面问领人进来的掌班:“他来的时候,可有人在后面跟着?” 掌班道:“倒是有一名侍女路过附近,看着脸生,倒不是太子那边的人。” 蒋弘济冷笑一声,道:“这时候吴宫内哪个宫女有这个胆子在夜晚出门?”说完,将一枚玉佩扔给掌班,“赏了那个传话的。等他到了没人的地方,你再动手,莫叫旁人再看见了。”又令随侍道:“去请崔先生来。” 崔惟仁出身清河崔氏,嫡支一脉由崔谅挑起,出镇上庸。其余宗族子弟有追随崔谅者,亦有在其他世族中任职者。几十年前正是乱世,群雄并起,各个世家为保全自身,子弟分侍各国,无论损失哪一支,都有血脉保存。如今天下一半归于魏手,已有廓清之势,世家们便让子弟入侍各个家族。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族兴起,百家富贵,经历几代已成风俗,难以禁绝。 操守是属于寒门的。没有了树大根深的宗族支撑,子弟零星,人才稀缺,在乱世中也很难求得变通,一不小心更有被嘲“三姓家奴”的风险。因此只能将最优秀的人推到台前,倾其所有,孤注一掷。操守对他们而言,是极为珍贵的筹码,错了,便从时代消失了。 片刻之后,崔惟仁入蒋弘济书房中。蒋弘济先将今日之事尽说与他,而后问道:“五皇子可还在宫中?” 崔惟仁摇摇头:“魏钰庭老谋深算,昨日便将五皇子一行遣走北上。属下本想从他那些吏员处下手,但那些寒门卑流竟是油盐不进,不到一个时辰,发书放人,流程走得飞快。属下无力阻止,还请将军责罚。” 蒋弘济叹道:“那魏钰庭素有青云独步之号,有这些手段也不足为奇。况且寒门重寒门,世族重世族,毕竟圈子不同,志趣各异,你一个世族子弟过去,他们自然同仇敌忾。遥想当年,陶侃母亲卖发易酒,才引了他拜见庐陵太守。虽举孝廉,但在洛阳亦是受尽高门冷眼。最后入主中枢,也是走了同为寒门张华的门路。那些人也是一样。” 崔惟仁心中仍有不平:“那张华执掌尚书,还不是因为取了刘放的女儿。陶侃最后位至荆江二州刺史,还不是身后有顾荣力挺,庾氏推举。他那南山别业,也未必就干净。” “令和何必动怒。”蒋弘济怕他继续说,连陶渊明也要骂进去,遂直呼其字,微笑劝阻。而后一改笑容,换做忧虑状,道:“如今太子重寒门,虽也和世家大族们交好,但当年陛下经历易储之变时,世族是怎么清洗朝堂的,怎么踩着今上的皇位站在浪尖尖儿上的,他可都看在眼里。先帝到底有余力,临走将凉王护住了,今上可就未必能护住自己的儿子了。你看太子自上位以来,提着脑袋到处挣军功。今上也不怕忌讳,对太子外紧内松,怕的就是他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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