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能一笔勾销,有些事却不能,我杀过你,你报复过我,我一死了之,勉强算是扯平。但你动了细作营,还拿珠珠胁迫我,这两桩事是过不去的。” 叶叙川猛地驻足。 月光惨然,他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这回,烟年怕是真的要抛弃他了。 他不怕烟年闹腾,反而怕她不闹腾,不闹意味着她对他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想远远避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然度过此生。 那他怎么办呢?她可有想过他么? 烟年见他一脸萧疏寥落,却又没法对她下狠手,心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步履轻快掠过他身边。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叶叙川半阖上眼,默默抬起手,触摸她飘在风中的发丝。 长发从指尖拂过,如一段握不住的流沙。 庭阶寂寂,月凉如水,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翩然远去。 “老死不相往来……吗?” 他咀嚼着这几字,忽地古怪而扭曲地一笑。 抬起宫灯,他提步走入那从不允准外人踏足的书房。 一盏一盏点起灯烛,烛光照得室内明日白昼。 桌边放置着一尊青瓷大画筒,筒中妥帖存放百余幅丹青画卷,他信手打开一幅,画卷上女人神色安然,瘦如春柳,正是三年前烟年的模样。 随手将画卷丢在一旁,他又拾起另一卷。 这幅丹青中的烟年似乎心情不佳,隔着洒金画纸,向观者递来含怒带嗔的一眼。 再一卷,她正给鹦鹉洗澡,作画时他想瞧瞧丑鹦鹉小八作为参考,谁知问过下人才得知,小八体型瘦小,活不长久,在她离去后第二年春天溘然长逝。 他抚摸着思念她时所作的画卷,背对烛光而坐,半张脸拢在阴影之中,晦暗难明。 许许多多的烟年定格在画卷上,在无数个夜里,他看着这些画卷,一张一张地看,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 枯坐片刻,他又轻声念出这几字:“老死不相往来……” 下一刻,他将画卷置于烛火边,任火舌舔舐画中烟年的身影,燃烧作灰。 一整夜,书房灯烛明亮,隐隐可听见绢帛、画纸燃烧的噼啪声,叶叙川极有耐心地,一张一张地将他它们扔入火中,直至百余画卷付之一炬。 画卷是念想,是止渴的鸩。 她既然还活着,那留着这些东西做什么呢?他明明有许多法子把她留在汴京,可是…… 可是,他指尖触到了最后一张图画。 丹青图卷上,烟年手持小扇,远望天际归雁,那群雁排成一行,正往北方飞去。 往日还在他身边时,她就时常出神地盯着这些鸟儿看,似是羡慕它们自由无拘,飞过万里山川,去往她遥远的故乡。 他木然地、久久地凝视这画卷。 灯花爆开,烛泪长流,她的背影寥落孤寂,仿佛一声跨越十二年的叹息。铱驊 几度想烧了这画,又几度下不去手,叶叙川怔怔坐了许久,把画卷整齐收好,放回了画筒中。 他该留住她,对么? 可是,他终归还是……舍不得她痛苦。 * 次日,叶叙川没有来寻烟年,只让下人递话,说他另有要事要办,原本的一月后出发改作三月后启程。 烟年怀疑叶叙川又想出了新鲜法子对付她,可她找不到证据。 耐心观察数日,都没等到叶叙川有所行动,烟年索性不想了,就当他良心发现,当真要放她走了罢。 三月时光匆匆逝去,转眼暑气消散,西风送爽,团扇收入小箱,凄凄切切的秋虫取代了热烈的夏蝉,栾叶黄透时,到达了约定的出发之期。 烟年借了叶叙川的银子,置办好珠珠路上用度,并向他强调,一到了北周境内,她立刻找票号兑现银还他,一秒都不耽搁。 叶叙川听罢,坐在照夜白背上冷笑了一声,刻薄道:“她这段时日吃穿用度,比之太后也不逊色,你难道要一笔一笔赔给我?” 他最厌烦烟年和他算明账,好像她能藉此同他彻底撇清关系似的。 烟年翻个白眼,心道你爱要不要,同你客气客气罢了,你还当真了不成? 近日的叶叙川又变回了相遇之初的模样,高傲刻薄,不可一世,路过的狗都要被他阴阳怪气地鄙视两眼。 说来也怪,人一旦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就显得格外高贵。 当他一脸淡漠,策马行于官道上时,连烟年都不由得在心中喟叹:岁月待他可真是温柔,旁的男人年岁越大越是油腻寝陋,怎么他却依然俊美,甚至反而被岁月的杀猪刀雕琢得更为棱角分明。 连珠珠都中肯评价:“小姨夫真俊。” 又是小姨夫,定是叶叙川死性不改,连哄带骗让珠珠把称谓改了回来。 烟年想纠正一下,又觉得十分幼稚,心道算了,就这样吧,她累了。 此番送烟年回北周,叶叙川并未大张旗鼓,甚至没有告知北周王廷,只是带上几个心腹侍卫,便轻装出发,前往沈州。 烟年觉得颇不对劲。 叶叙川身居高位,想要他命的仇家如过江之鲫,这让他养成了行事谨慎的好习惯,平日出行,总是带浩浩荡荡一大群侍卫,这回怎么只点了寥寥几人?不像他会做的事。 且叶叙川近来心里有气,对她不假辞色,但是从某一日开始,他忽然恢复如常,与她温柔说笑,还耐心教珠珠下棋。 那日,烟年爬上叶叙川古朴宽敞,处处风雅的大马车,见到了十分魔幻的一幕。 一大一小两人挤在一张棋桌前对奕,叶叙川执黑,珠珠执白,一来一往好不热闹。 见烟年入内,叶叙川不动声色地放水,珠珠稳赢。 “小姨!”珠珠开心道:“我赢了小姨夫了!” “珠珠最厉害。” 烟年恍惚敷衍珠珠,觉得一定是自己今早起床的法子不对。 叶叙川也温和地对珠珠道:“珠珠的棋艺和小姨一样精湛,小姨夫甘拜下风。” 珠珠颇不好意思,摆摆小肉手:“也……也不是很厉害。” 叶叙川居然会慈眉善目哄孩子?烟年大为困惑,问他:“你究竟怎么回事?” 叶叙川对她温文尔雅地一笑,因为过于温和,反而像是在装大尾巴狼:“珠珠与我投缘,你我没有孩子,我便将她当亲骨肉看待,不嫌弃的话,让她当我们两人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当孩子面你说什么鬼话,”烟年拧眉,一把捂住珠珠的耳朵:“她只能是我姐姐的亲骨肉,别人没有资格。” 叶叙川分毫不恼,只颔首道:“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不正常,这太他大爷的不正常了,瞧叶叙川这云淡风轻的态度,瞧这笑里藏刀的阴险,吊得烟年不上不下,抓心挠肝,恨不得揪着他衣襟嘶吼一句:竖子,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 出了国朝疆域后,叶叙川令属下换上轻便的油壁车,而那能装下好几人的宽敞大车被赶回了真定府。 烟年问起缘由,他只平静道:“送你回去的侍卫,身上都负着国朝军职,不宜太过张扬,如果让北周人察觉了,难免牵累于你。” 自己受点罪不要紧,万不能亏待珠珠,烟年当即准备掏钱请护卫,又一次被叶叙川拦下。 这回烟年直截了当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道:“低调行事,只是为了稳妥罢了,你要自由,我就给你自由,从今往后,我不再逼迫你做任何事。” “当真?” 由于此人劣迹斑斑,前科累累,烟年对他的承诺将信将疑,威胁道:“你对我揣什么坏心思,我管不着,但你若是敢动珠珠半根寒毛,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听她如此紧张,叶叙川笑容收敛一分,淡淡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对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儿也能下狠手么?” “或许你是,或许你不是,但珠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不敢拿她的安危做赌注。” “你只会拿你自己的命来赌。” 叶叙川面无表情望着她:“是我想错了,我还当你有了可挂念的人后,能懂得情为何物,可你都不会爱惜自己,又如何去爱旁人。” 烟年一怔。 她心里生出细细的羞恼:自己分明很爱惜自己,装作无所谓的模样骗他罢了,他凭什么讥讽她不会爱人,他自己难道就会了吗? 也不看自己和叶朝云被他欺负成了什么样! 烟年的恼羞化为薄怒,她冷冷道:“咱们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管我会不会爱人,我哪怕爱一只乌龟也犯不着你!” 叶叙川用看乌龟的目光看她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徒留烟年一人拉着张化先怒斥:“莫名其妙,等你们回了汴京,找个像样的癔症所好好给他治治,这事拖不得。” 张化先一边赔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暗道咱们大人阴晴不定,你的精神状态也不遑多让,大哥别笑二哥罢了。 * 此后,烟年懒得再理睬叶叙川,每日专心致志教珠珠识字。 沈州路途遥远,过幽州后,又要途径凌源,朝阳等地,一路山岭纵横,地势绵延,驿道上来往车马远不如汴京繁多,一行人卸去甲胄,乔装为商贾,这样走走停停,居然又拖上了一个月。 时已深秋,南国尚且天高气爽,风丽日清,而万里之遥的辽阳府已落下此岁第一场雪。 雪拥官道,来去不便,只得又在驿馆中停留一夜。 烟年难得带珠珠出门,格外忧心安全,时不时教育珠珠:“遇到危险一定要找地方藏好,小姨不会武,现学也来不及了,只能给你拖延一时半刻,你若是……” 李大娘在旁纳鞋底子,闻言笑道:“娘子还是如此细心,如今太平盛世,山匪恶霸几乎绝迹,哪还会有人算计珠珠?” 珠珠诚实地指了指门外:“小姨莫怕,那几位阿叔好健壮,他们会保护珠珠的。” “珠珠,人心隔肚皮……” 正此时,驿馆楼下忽然传出突兀的钝响。 烟年忽地凝住。 这是…… “怎么了小姨?”珠珠眨着眼问道。 烟年凝神静听半刻,楼下先是寂静,随后似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传来刀兵相接之声,间杂着张化先嘹亮的的骂声:“太岁头上动土——” 她悚然一惊,心道不好。 “莫要出声!”烟年压低嗓音,拉过珠珠塞入李大娘怀中:“这动静不对,有贼人劫舍。” 李大娘十分具有做路人甲的觉悟,居然半点不慌,嘟囔道:“楼下那么多军爷,隔壁厢房还住着一个天大的官,不可能是冲着咱们来的吧,咱们又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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