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室韦族的少年猎户心生不忍,上马前回头张望,只见叶叙川面无表情,只直勾勾注视都朱那握住烟年衣袖的那只手,眼中一片死寂。 好像被遗弃的家犬。 * 久别重逢,都朱那在叶叙川手里吃了不少亏,憋了一肚子火气,好不容易抓到个与他同仇敌忾的烟年,恨不得把这窝囊气里里外外倾诉一遍。 “姐,这人真他娘的有病,”都朱那大倒苦水:“就把我们关着,一路从大周拉到汴京,期间兄弟们跑了三回,每回都被逮回来,逮回来后一顿毒打,然后到了汴京,又莫名其妙把我们放了,这算什么事?” “他问了什么?” “还能问什么?问你呗,如何识得你,你在北周过什么样的日子,身子可安泰……” “没问我是否另有相好么?” “这……这倒是没有。”都朱那摇头:“对啊,他为何不问这个?” 烟年恹恹合上眼:“他不信我能看上除了他以外的男人。” 这太侮辱人了,无异于指着都朱那的鼻子骂他丑,都朱那怒道:“老子这就回去捅死他!” 烟年拉住他衣袖问道:“冷静一些,你还没说,究竟是何人给你送的信?” 都朱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磨叽半天,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也不知道,我当是你送来的,向我求救来着,你自己瞧瞧吧。” 烟年展信,目光触及熟悉字迹的那一刻,她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 瞧她五雷轰顶,不可置信,都朱那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了?瞧出是谁的手笔了吗?” 烟年不答话,目光失焦地落在远处。 都朱那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姐?你怎么了姐?” 烟年忽然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你何时收到的?这信上说让你拿信物联络我的部族,那信物又在何处?” “约一月前收到的?信物……信物留在室韦了,是个刻了海棠花的发钿,你常戴那枚。” 烟年一手捏碎了两张信纸。 信纸纷纷扬扬飘落在地,如同隆冬腊月的雪花。 她低声道:“调转方向,我们回去。” 都朱那一愣:“回去?回哪里去?” “能回哪儿去!把叶叙川从那该死的树上救下来!” 烟年美目冒火,却又无计可施,把指节搓得嘎吱作响,忽然按捺不住怒气,拾起一枚石子扔出老远。 都朱那向来惧怕发飙的烟年,赶紧往边上捎了捎,小声道:“姐,你冷静些。” “你让我怎么冷静,”烟年道:“这封信就是叶叙川寄给你的,难怪他只带寥寥几个侍卫,难怪你手下那群杂鱼竟能牵制禁军精锐!我早该想到的!全是他的安排。” 都朱那顿时有了小情绪:“姐,你这就很伤人了,弟兄们虽然武艺不济,但打家劫舍的风范还是有的……” “都是他算计好的!”烟年暴躁极了:“从头到尾他都在算计,打从他答应放我走时便开始了,拖了两月才出发,就是为了给你留足去室韦搬救兵的时间,真是个疯子!” 都朱那愣了半晌:“你是说……他算计我,让我来劫走你?” “莫要侮辱算计这个词儿!”烟年咬牙切齿:“分明是他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图啥啊。”都朱那只觉莫名其妙:“图被我射一箭?图被你遗弃在深山老林里?” “图什么?图我回去救他,图我不忍心看着他死,再没有法子比苦肉计更能逼我对他心软的了。” 烟年抱着脑袋大骂:“竖子,禽兽,狗东西!” “苦肉计?好狡猾……那你别回去救他不就成了?” 烟年狠狠瞪都朱那一眼。 若她心里能过得去,她老早拍拍屁股走了,用得着都朱那提醒? 都朱那缩了缩脑袋,心道你自己养孩子养得心肠柔软,那可怨不着别人。
第102章 换作三年前, 烟年绝无可能折回去救叶叙川,没准还要开席大庆三天,并在叶叙川坟头来一段绿腰舞。 今时不同往日。 明知叶叙川在明目张胆地用苦肉计, 她还是无法忍受良心的折磨,不掉头回去救他一命, 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夜晚。 此人不愧为国朝权臣, 拿捏人心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时而冷硬如钢,时而阴柔如水,那日城楼闹剧虽如儿戏,却也令他意识到雷霆手段无法留住烟年, 既如此, 那就换为软刀子剖心, 换她回心转意。 先是算计都朱那伤害他,再是任由她处置,宁可死在她手中, 也要逼迫她对他心软,祈求她回头多看他几眼。 他对她狠, 对自己更狠, 为了留住她,没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押上赌桌。 多可怕的男人。 原来那天他就已敏锐地发觉,眼前的杜烟年心肠不似过往狠毒,而是沾染了人间烟火,变得温和了许多。 他精准地捏住她的弱点, 籍此撕开防线,企图钻入她心中。 烟年攥紧十指,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真难对付。 * 此时天色已暗,荒原上刮起凛冽北风,小雪渐渐变作了大雪,厚厚堆积在松树枝头,那雪粒子扑在人脸上隐隐作痛,烟年狠狠抹了把脸,跳下马背,大步朝叶叙川的方向走去。 叶叙川仍在原地,双手被缚,眉眼低垂,大雪将天色染得昏暗如谜,他的肩上,风帽上,睫毛上都挂着丝丝白雪,他应是极冷,嘴唇已被冻得没了血色,可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维持着贵族式的优雅,不露丝毫颓态。 烟年捋袖子上前,一声不吭把绳索解去。 随后吩咐几个室韦少年:“把他抬上马。” 雪光与天光交织,叶叙川疲惫地掀开眼皮,似乎早有预料烟年会折返回来,唇畔勾起微弱的笑意:“你察觉了么?” 烟年狠狠剐了他一眼。 “带回驿馆,回去后烧一锅热水泡着他,万不能叫他死了。”烟年翻身上马,泄愤般地一扯缰绳:“驾!” * 把叶叙川甩给了室韦少年们,烟年回驿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叶叙川的属下们从马厩里拎出来。 都朱那的小弟甚是委屈:“姐,你这是干什么呢,哥几个好不容易打败了这群鸟人……” 烟年道:“这群鸟人都是禁军精锐,各个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就凭你们几个三脚猫功夫,也想打败他们?” 张化先和李源顿时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几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而易举地从绳索中钻了出来,在都朱那小弟们震惊的目光中,张化先活动了一下手腕,对烟年道:“夫人……” 烟年暴躁打断他:“叫我杜老板。” 张化先:“……杜老板,那个……大人他……” 烟年冷冷道:“死了,被我埋了。” 张化先心领神会,招呼弟兄们跟上,前去驿馆二楼伺候上司。 几名禁军离开马厩。 烟年心绪难平,满面阴云,说不清是恨自己心慈手软,还是恨叶叙川做事精准狠辣,不由分说地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就不怕自己当真把他抛弃在北周的深山中么? 在马厩里徘徊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抬步上楼。 梯上尽是刀剑痕迹,李源正与驿馆管事商议赔偿事宜,都朱那小弟们则在一处窃窃私语,八卦禁军战力究竟在什么档次上。 “我觉得他至少能打三个我。”小弟振振有词。 “呸,未必那么厉害,说不准是个银样镴枪头呢?” “你别那么自信,小心打了自己的脸……”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悄咪咪聚众闲话,见她走来,几乎顷刻闭了嘴,自觉让出一条通路,默默目送她走上楼去。 * 珠珠受了惊吓。 为避免给孩子落下心理阴影,李大娘和都朱那连番上阵,用珠珠听得懂的话语解释了今日种种:“小姨在玩细作游戏呢,她特地带珠珠去冒险,就是为了看珠珠是不是最勇敢的小娘子,珠珠做得很棒,小姨为你骄傲!” 珠珠犹豫:“是真的吗?” 烟年勉强抽出笑容:“是真的,珠珠很勇敢,小姨最喜欢珠珠。” 小丫头开心起来,眨巴眨巴眼:“太好了,珠珠也最喜欢小姨。” 烟年难掩心酸,珠珠跟着她生活,当真受了不少委屈,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舟车劳顿,来回折腾,若姐姐在天之灵知晓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唱了两首童谣哄睡了珠珠,烟年拢了拢鬓发,起身朝隔壁厢房走去。 叶叙川恰好也在等她。 男人换了素白里衣,脸色略红润回来些许,正以慵懒姿态斜倚床头,端着一碗姜汤摇晃。 为何迟迟不喝那姜汤?多半是他的少爷病再次发作,介意那瓷碗上的缺口。 果然,见她推门而入,叶叙川垂眸将姜汤置于一边。 叶大少爷今日就算是冻死在雪地里,也不会用如此粗糙的、飘着可疑姜絮的汤水。 装什么装! “给我喝下去。”烟年冷冷道。 叶叙川笑了笑,挥手屏退在旁守卫的僚属,温声道:“你来了?” “你又算计我。”烟年气得胸膛起伏:“你算准了我不忍任你自生自灭,才演这出戏来试我,是也不是?” “不,我算无遗策,可你却是唯一的变数,我用了许多年才明白,我是无法掌控你的心思的。” “撒谎,”烟年怒道:“你分明早就料到了,从我上城楼那时起就开始做此一局了,对么?” 叶叙川眼角眉梢都沾染着笑意,这笑意笃定、沉稳、志在必得,充满了叶叙川风格。 但落在烟年眼里,这笑容阴险、气人、老奸巨猾。 “也算不得早就料到,只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了你与从前有些不同,说不定你我也能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应该感谢珠珠,感谢你的室韦族人。”他叹息道:“是他们把你从泥潭里拖出来,寻回了生的力量,换作过去的你,怎么会冲到城楼上胡闹,还假惺惺地以死相逼?” 他仿佛说到了什么有趣之事,笑意更盛:“三年前的杜烟年只会暗地里筹谋杀掉我,褫夺我的权柄,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呵,这狗东西不知在她身上倾注过多少关注,居然还挺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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