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还生得俊美无俦,昔年在藩镇做少将军时,就曾被冠以玉郎之名,每逢出征归来打马游街,总能拉回满满一车瓜果。 他拂去飘落在肩头的海棠花瓣,对身后的女子道:“太后娘娘不必送了。” “好,”锦衣华服的美妇人含笑道:“政务庞杂,千头万绪,官家还年少,我分身乏术,多亏时雍在旁协助,才护得国朝江山不落入豺狼虎豹手中。” 时雍是叶叙川的字,取时事太平,海晏河清之意。 “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叶叙川随口敷衍,不疾不徐走下一级阶梯,躬身行礼告退。 太后顿了顿,方叹道:“旁人也就罢了,怎地连你也与我客气?只唤我娘娘,连声阿姐都不愿叫了。” 叶叙川不语,手指轻轻摩挲官袍滚边。 “我近来总想起当初在藩镇的年光,时雍,你可还记得教我们经文的那位范先生?” 叶叙川瞥她一眼:“自是记得。” 叶朝云含笑续道:“当年我们在范先生门下,儒家经文学得不多,倒是博览群书,涨了不少阅历,我想,苏先生与范先生相似,都是大开大阖,不拘小节的性子,未必有心狂言。” “不如这次先赦免了苏先生罢,想必他也得了教训,今后不会再给官家读旁门左道的书本了。” 说罢,她抬起眼,观察叶叙川的反应。 叶叙川淡淡道:“苏子野贵为天子之师,却向官家教授长短经中的阴谋诡计,如此胆大妄为,臣不杀他,已经顾念了昔时之谊。” 叶朝云笑容有些僵硬。 “长短经那书……我也曾看过几眼,虽说不算光明磊落,但有些词句也未尝没有道理,官家以后亲政,需弹压住朝堂上文武百官,学些帝王心术,也是无碍的罢。”她低声道。 “官家是九五至尊,须仁民爱物,紧握权柄的手段何止百千,既可用阳谋,为何要用邪门歪道?” 叶叙川远望绯色云片,似乎想起一些遥远而晦暗的往事。 “当年太宗皇帝最擅以计策玩弄权势人心,为收权柄,又是断粮草,又是挑唆藩镇内乱,生生逼死叶氏不知多少良将,搅得燕云大乱,险些被北周打下真定府。” 他转头,平静凝视叶朝云有些泛白的脸庞。 “有些事,臣子做得,官家却做不得,阿姐,你想让官家也长成胆怯无能,遇事只用阴私手段的君王么。” 一席话如尖刀利箭,将叶朝云说得无言以对。 姐弟二人静默许久。 春风暖融融吹在颈侧,叶朝云却无端觉得冷。 她与叶叙川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家族破败后,她入东宫为侍妾,弟弟远走藩镇投军。 他们早已渐行渐远,却又互相依靠着在朝堂上立足。 忠直之士只晓得指责外戚误国,却不知她虽然坐了这个太后之位,却连替自己儿子选个帝师,都要看弟弟的脸色。 何其悲哀。 良久,叶朝云费力一笑道:“哦,那便算了,就当我没提罢。” 叶叙川微微颔首,语调放柔:“天下名儒大家何其多,从各殿大学士中另寻名师便是,念在苏子野年事已高,且于太后娘娘有恩的脸面上,臣与宰相商议后,已准许他留在汴京荣养,不必再贬谪它处。” 他对叶朝云道:“太后娘娘尽可安心。” 叶朝云垂下眼。 除了安心,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叶叙川句句在理,此事即使拿上朝堂议论,她也是理亏的一方。 她只得自己咽了委屈,温声道:“好,时雍办事,我是最放心的。” 到底意难平,她抿了抿唇,忍不住刺弟弟一句:“……不过,我昨日听阳平长公主那儿的人来报,说公主失身于人,而你却在尚书府上收用了个流莺?” 此事不光彩,御史台反应极快,已于今晨递上了参本,叶朝云留中不发,给足了弟弟面子。 叶叙川神色纹丝不动,依然平静道:“阳平胡闹,算计到臣头上,臣自当给她一些教训。” 叶朝云道:“那个风尘女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么?\" 熏风吹动檐角风铃,叶叙川停顿片刻,淡淡开口。 “……一时不察,见色起意罢了,不足挂齿。” * 宫中氛围沉郁,但消息却传得飞快,不独是叶朝云,连小皇帝都知道了舅舅铁树开花,收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琵琶伎。 明明也不是什么要事,偏偏人人对此兴趣昂然,可见世人愚蠢低俗,净顾着□□那点子闲事。 去查小皇帝功课时,幼帝鼓起勇气问道:“舅舅,可否让阿杏做我的教引宫女?” “不成。”叶叙川道。 小皇帝嗫嚅道:“舅舅可以收用心仪的女子,朕便不能吗?阿杏她聪慧温柔……” 说到一半,他在书本上缘接触到叶叙川严厉的目光,登时不敢多言了,讷讷退去一旁。 “满心风月之事,毫无体察悲悯之心,哪来为人君的模样。”叶叙川冷冷道:“官家身边那宫女后年就要放出宫,官家可想过硬拘着她,她愿是不愿。” 小皇帝一愣,似是当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母后应允了的。” 他小声辩解。 “官家打算以势压人么。”叶叙川道。 “……” 小皇帝小心观察叶叙川的神情。 虽为天下之主,但小皇帝最害怕这个舅舅,尤其怕他露出这种看垃圾的眼神。 母亲说过,舅舅不会篡他的位,这并非是因为舅舅品行有多高洁,而是因为没这个必要。 舅舅才是真正把控着王朝命运的人,没有他的支持,自己和母亲根本压不住群臣。 当上皇帝后的这些年,所有人告诉他你是天下人的官家,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有舅舅会骂他:连史记都读不利索,当暴君都嫌不够格! 但也只有舅舅一遍遍教导他君王之道,须仁民爱物,光明磊落,正直中庸……他明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却捏着鼻子,亲自辅导自己功课。 是以,小皇帝对叶叙川的情感很复杂,一面不甘,又一面敬畏。 ……别的不说,他舅舅打人手板,是真他娘的痛啊。 *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小皇帝挨手板时,烟年愉快购物,满载而归,长长的结款单子被家仆送至右承天门前。 随侍的校尉张化先正等候上司,扫了一眼结款单,差点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五百两?\" 家仆道:\"五百两只是首饰,另还有衣裳铺子送来的三百两,纸伞铺子糖人铺子花铺木匠铺……数额虽不大,但支款与否,还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恰此时,身后传来响动,一众皇城侍卫齐齐欠身行礼。 众星捧月中,身着朱红官袍襆头的男人行出宫门,径直走向御街边的乌孙马。 家仆上前,低声同叶叙川耳语几句。 顺便递上结款单子。 叶叙川信手接去,双目微眯。 “查过她了?”他问道。 “是,大人,”家仆道:“府中和禁军都派了探子,她祖籍在真定府白马关下一个县里,年少遭灾,被卖来汴京,在勾栏里弹了十年琵琶,已颇有名望。” “身份倒是做得干净。”叶叙川道。 “身份干净,可人却有怪异之处。”家仆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依大人所言,拿当日长公主壶中的酒给太医们验了,太医说那酒就是从勾栏里买的普通暖情酒,可李太医闻出其中有一味药,似乎是新添的,竟使药性强了许多。” “况且,她那日恰好在尚书府中献艺,又恰好在大人中药时路过近旁,恰好看出大人状况有异,自荐了枕席……可世上哪来那么多恰巧?巧合一多,便处处奇怪,还望大人多加提防。” 叶叙川指节轻轻击打马鞍,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道:“她既然大方让查,那自是将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了。” 家仆面露惭愧之色,附身一揖道:“是属下无能。” “不必再查了,”叶叙川道:“着人盯着便是。” 家仆恭敬应下,小心道:“大人, 他随口问道:“她说不爱用别人碰过的东西?” 家仆道是。 “倒是知道记仇。”叶叙川笑了笑。 “去账房支银子。”他翻身上马,抛下一句:“以后她想要什么就买下,不必知会我。”
第4章 叶叙川替烟年抹了账,这消息如生了飞毛腿一般,由贪功心切的小厮传来了外宅。 香榧长舒一口气,碧露大惊,巷口卖烧饼的北周细作则摊开一团面,在心里默默崇拜烟年——真不愧是烟姐,一出手就见功力! 唯有烟年自己,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依旧在菱花铜镜前搔首弄姿,一件件拆她新得的首饰。 “大人心里是有娘子的。” 反应过来后,香榧快高兴哭了——烟年地位稳固,意味着她不会被扫地出门,可长久地将这份差事做下去了。 烟年却疑惑地回头问道:“谁说他心里有我?” “心中没有娘子,又怎么会花八百两替娘子置办衣裳首饰呢?” “这还不简单,因为他要了我呀。” 她稍稍凑近两人,小声道:“……我跟你们说啊,他这种男人,在我们红袖楼,是有个说法的。” “什么?”碧露忍不住好奇。 烟年嘲笑她:“这都不知道,冤大头啊!” * 转眼月亮自东山跃出,更漏初定,汴京城喧闹声渐熄。 正是细作们开始工作的时分。 碧露与香榧告退后,烟年悄悄起身,打开白日买的发簪,从中抽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指挥使匆忙的笔迹: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细作营传信大多采用晦涩拗口的古语,即使字条不慎暴露,皇城司也不解其意,这句的本意是女子浣衣后回家探望父母,在细作营的语境下,意思是:不拘你探到了什么消息,统统都传回来。 细作的工作其实颇为繁杂,与人们的印象大相径庭,他们深入敌营,潜伏多年,却鲜少刻意探听重要的消息。 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收集许许多多的鸡零狗碎,比如有一年,潜伏在边境军中的细作突然发现某一营的马匹多拨了三成,鞍价忽然涨了许多,有几个兵士白日总睡眼惺忪,看门的老狗总是深夜狂吠……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能凑出事情大体的轮廓——此营多半是私下成立了新的先锋队,专门挑深夜纵马出营历练去了。 这种拉私兵的大胆之举,往上面一举报一个准,可以作为把柄,高效地交换到许多秘辛。 烟年把指挥使的字条扔进水盆,轻轻一捏簪头,取出里面的冰凌子数了一数,又把它们倒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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