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当然希望她赶紧开始干活,可是探消息又不是易事,面对叶叙川这种人,还是先想想怎么保命比较现实。 她把簪子扔进妆匣,转头望月。 月色澄明,就像是她离开故乡的第一晚一样好。 旧诗有云: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在汴京的十年孤独而压抑,唯能看与故乡相似的月色聊以慰藉。 乌都古在夜色中滑翔,拖出模糊的影子。 烟年关上窗,长叹一声。 “到底何时才能金盆洗手啊……” * 接下来一个月,烟年好像全然忘记了她的任务一样,专心过起了一掷千金,四处招摇的外室生活。 只是隔三差五让香榧碧露送点小针线,小信笺去侯府,表现她对叶叙川浓浓思念之情。 但正如她所料,叶叙川压根懒得搭理她。 毕竟这是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手握整个王朝的命脉,想来要做的事太多,没功夫与女子风花雪月。 他只会派人监视她。 外宅周围满是暗探,一日三餐地点卯,细作营不敢贸然联络烟年,只能通过乌都古向烟年传讯。 不幸的是,驯鸟乃烟年独门绝技,所以乌都古只有单向的讯息传递功能。 蒺藜为了联系烟年,去市场上拎回三只田鼠,妄图贿赂乌都古。 “你去告诉你主人……” 蒺藜模仿烟年弹琵琶的模样。 “早点干活,” 他握拳,做出努力加餐饭的手势。 又假装洗手:“这样才能早日金盆洗手啊!” 乌都古保持高贵的沉默,并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破鸟!”蒺藜快崩溃了:“怎么那么不懂事呢?” 指挥使一边修整面具,一边在旁道:“它就是最普通的夜鸮,你去城郊乱葬岗转一圈,能逮一箩筐长得一模一样的来。” 他感慨:“最顶级的鸟,往往出自最滥大街的品种……” * 男人和上司一起失踪,烟年久违地享受到了寻常女人的快乐:逛街,练琵琶,买东西,找昔日姐妹吹牛,接着买东西,继续找姐妹吹牛…… 连累得她这些个青楼姐妹,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人手获得一个暗探。 烟年对此感叹:叶叙川当真势大,可用的人手当真充沛,行事也是当真谨慎。 不过她也并不惧怕这种监视,因为她蛰伏十年,经验老道,乃是同样谨慎的细作,有自信绝不会犯任何低级错误。 ……但低级错误,是会主动来找她的。 四月初五,骤雨初歇,天光妍和,烟年出门见客,踏入樊楼雅间。 席间已坐了一群莺莺燕燕,各色茶点果子摆了一桌,只等她坐上主位。 目光扫过美人堆,烟年眉头忽然抽搐了一记。 燕燕坐在角落里,涂着大红口脂,画着鬼见了都要大喊一声你他妈谁的浓妆,对烟年讪笑。 * 燕燕大名柳燕,是汴京城中另一个资历深厚的细作。 也是烟年为数不多的好友。 两人的友谊始于十年前的上任培训,师傅把她们编作一对,命她们使计偷盗一份重要文书,算做结业考核。 那时燕燕与烟年不熟,互相以为对方轻功超群,以为自己能抱着对方大腿,躺着结业。 直至最后期限前一日,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身手稀烂的废物。 于是,最后一日,燕燕和烟年拼了小命,一人负责支开守卫,一人负责动手偷盗,九死一生,连滚带爬地将文书搞到了手,末了一起瘫倒在床上喘气。 从此患难见真情,废物惜废物,两人在一系列离谱任务中接连合作,开出了友谊的狗尾巴花。 后来烟年因长得漂亮,被安排进了红袖楼,燕燕则顶替了一个逃难贵族的身份,寄住在了某落魄公府,平日四处交际,从后宅中抠出过不少鸡零狗碎的消息。 这回算计叶叙川,燕燕负责换长公主盏中的暖情酒,可谓居功至伟。 平时见到燕燕自是一桩好事,两人少不得携手闲逛,交流业务心得,并一起骂指挥使抠门。 可现下自己身后跟着一屁股暗探,她贸然来见自己,是嫌生活缺点挑战,需要领两个暗探回家玩吗? 烟年拳头硬了,深呼吸,开口。 “哟,这位妹妹极是面生,我们从前可曾见过?” 燕燕还未答话,身旁浓妆艳抹的女人伸出丹蔻玉手,亲昵地揽住她肩头:“烟年,她是我新结的小妹,良家子,不是做我们这行的,我这回只是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还请各位姊妹多照顾我妹子。” 烟年心念一转,顷刻明白了。 八成是指挥使眼看联络不上她,便派燕燕混入今日筵席,催她赶紧开工。 烟年拳头又硬了。 催催催就知道催,叶叙川是指挥使失散已久的亲爹吗?每年孝敬他三个优秀细作,连上坟都没他这么准时的。 添酒开宴,烟年自顾自饮杯中杜康酒,不发一言。 燕燕规规矩矩扮演着她的角色。 酒过三巡,她才切入主题,状若天真,不动声色地提一句:“烟年姐姐做叶大人的外室,一定十分辛苦。” “算不上辛苦,”烟年皮笑肉不笑道:“想当初我在红袖楼迎来送往,累得像头老驴一样,如今的日子与之相比,已经松快得多了。” 燕燕嘴里发苦。 不做人的是指挥使,年年你不能把火往我这儿发啊! “是么,”燕燕硬着头皮聊下去:“我听闻叶大人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烟年姐姐能做他外室,当真是了不得,说不定以后还能入叶府的门,做正经的侍妾呢。” “哦?我倒是没有这等上进心。”烟年道:“近来大人事忙,我不便叨扰,还是往后再说吧。” “叶大人每逢佛生之节,都要前去明华楼宴客的。” 烟年不为所动:“甚好,明华楼酒菜美味,舞伎身段也妖娆,叶大人果然眼光独到。” 燕燕见烟年油盐不进,浑然一副滚刀肉模样,也干脆豁了出去,猛灌一口黄汤,把酒杯往桌上一顿。 “诸位姐妹,说起叶大人,那可真是我们国朝大大的英雄。” 橙红酒液飞溅,更为她的话语添一份豪迈。 “当年国朝北伐,势要令数十万雄兵踏遍燕云十六州,夺回自前朝起就落入北周之手的故地,只可惜叶氏蒙难,军心不齐,竟兵败如山倒。” 烟年嘴角笑容渐隐。 “十载卧薪尝胆,叶大人如今已官至二品,有朝一日,定能重振旗鼓,夺回燕云故地!”燕燕装作一派天真,热热切切道:“哪怕血流漂杵,赤地千里,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呀。” 她话音落地,众女嘻嘻哈哈乐作一团,调侃她黄毛丫头一个,偏要操天下大事的心。 群雌粥粥,女声噪杂。 觥筹交错的缝隙中,露出烟年毫无情绪的双眼。 杯中酒早已凉透,她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第5章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烟年信手折下一支杏花,然后远远扔进了水沟中。 碧露在旁小声嘀咕一句:“……真个矫情。” 烟年猝然转过身,又折一枝杏花,用力掷在碧露脸上:“你住口。” 碧露懵了。 烟年性子温柔和善,哪怕自己平日里出言不逊,烟年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 谁知她今日竟然发了作,这一花枝子抽得碧露脸颊生疼。 只见烟年眼眶湿润,泪珠子在一对妙目中来回打转,好像只张牙舞爪的番邦猫一样,声音却哽咽:“我知道你们看不上我,嫌我出身低,没有依靠,好不容易入了叶大人的眼,却又倍遭冷落。” “但我并非当真柔弱可欺,你妄图爬到我头上,是全然错了主意!” “娘子息怒!”香榧连忙道:“此处人多眼杂,先回宅子里去可好?” “不好,”烟年的泪顷刻泼洒下来,淅淅沥沥如梨花带雨:“凭什么她大庭广众下便可侮辱我,而我想教训她,还要先挑个风水宝地?” 碧露也哇地一声哭了。 天可怜见,她不过随口一说呀,哪个仆婢不暗地里刻薄主子的?她冤枉死了! 两个女人哭作一团,闹得香榧一个头两个大,劝也不是扶也不是,恨不得自己也加入他们算了。 嘈杂围观人群中,燕燕提一包茶饼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 根据北周细作先锋操练营第三堂课第二小节,闹事,乃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小可撒泼打滚,大可起兵窃国,其中尺度需自行拿捏。 但不管以什么手段闹。以什么心态闹,最要紧的一点是:要有明确的目的。 将碧露扭送至管事处,烟年往管事的太师椅上一坐,言简意赅道:“把这丫鬟打发了,我这外宅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外宅管事是个中年秃子,拥有丰富的纠纷处理经验,见状也不多言,直接递了话回叶府,叫他们换个丫鬟来。 两日后,碧露喜气洋洋地走了,换来了个一脸晦气的新丫鬟。 新丫鬟也是个家生子,原在府里待得好好儿的,忽然被派来烧冷灶,自是老大不情愿。 于是,入外宅第一天,她刻意毛手毛脚干坏了几件事,还学着碧露,背地里骂烟年骂了整一个时辰。 烟年也没令她失望,反手赏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干脆利落,如同掰断一节黄瓜,丫鬟惊叫捂脸,不可置信。 “你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怎敢随意打人?” 烟年疑惑道:“哟,这一巴掌还没把你打明白么?” 她晃晃手腕:“看来力道还不够,我再送你一个。” 揍完后,烟年笑眯眯勒令她滚蛋,并叫管事去红袖楼,把她当初使唤的丫鬟买回来,不然她就每天穿白麻衣,去管事的家门口奏广陵散。 “广陵散,或是千里孤坟,狐仙索命,管事的自己挑一个罢。” 她威胁性地抚摸琵琶,俨然一副打算闹到底的架势。 “都是好曲子,就是意头上差了些,若管事不愿买我的旧仆,那恕烟年只能得罪了。” 管事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懵住,便没当场答应下来。 谁知烟年当晚就换了白衣,抱着琵琶出现在他的院门口…… * 连着听了两晚广陵散,管事不堪折磨,终于松口,去红袖楼买回了烟年旧日的丫鬟。 丫鬟到来那日,香榧一边洗衣,一边暗中观察她的新同僚。 新同僚叫翠梨,人如其名,长了张白净讨喜的圆盘脸,与烟年一样,见人先露三分笑,这可能是她们红袖楼统一培训过的职业习惯。 她一上来便握住香榧双手,亲厚道:“好姐姐,往后咱们俩就一同伺候娘子了,我没见过高门大户的世面,还有许多不明之处,盼着香榧姐姐多指点一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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