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竟然笑了笑,伸出手,勾住叶叙川的小指,柔声道:“大人误会了,大人给我的避子汤药药性颇为温和,不伤人身,且这些日子,大人不是已停了我的汤药吗?自然不是大人的错。” 她的声音宛如林中雾气,因气虚而飘渺空灵,可是温柔雾气中也会伸出淬了毒汁的藤蔓,缓慢地杀死来客。 “是我自作主张,服了几颗红花药丸,如此一来,即使大人不给我避子汤,我也照样不会怀上子嗣。” 见叶叙川面上血色丝丝褪尽,烟年疑惑地出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你疯了么!”他如同碰到了致命的毒液一般,仓促地收回手,豁然起身,踉跄后退两步。 脸色死白,眼中血丝却更甚先前,他怒道:“你不是最贪生怕死吗?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爱惜!“ “怎么会不满意?一切均是我咎由自取。”她微微笑着道:“如今虽然疼,但总比怀上子嗣好些,大人放心,我是懂规矩的,定不会叫大人惹上血脉上的麻烦。” 声音虽轻,但每一字都清晰到振聋发聩,像一串点燃引信的火烧竹,在他耳畔摧枯拉朽般炸裂。 “这红花从何而来?”他厉声道:“哪个不知死活的敢给你这等虎狼药,可是那叫翠梨的丫鬟!” 上位者的威压太盛,烟年猛地一骇,十指攥紧被褥。 “不关翠梨的事。”她道:“是我先前藏的。” “你可当真是出息极了,谁给你这份胆量伤及己身!红花药性猛烈,一个不好就要血崩,你自己不要命,也要掂量掂量是否要让这一屋子人为你陪葬!” 满屋婢女吓得肝胆俱裂,连忙跪下,却连求饶都不敢求一句。 烟年脸色微微发白,抿唇不语,暗暗思量对策。 这模样落在叶叙川眼中,无异于默认,他理智寸寸崩塌,胸中的怒气不断延伸,令四肢百骸都被气得发抖。 “来人,把她藏的红花统统找出来,”他从喉咙中挤出几字:“现在!” 他一声令下,一群下人连滚带爬起身,乌泱泱地冲去烟年的小院。 半晌,烟年她小声道:“大人,我是细作,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原本便不该有子嗣,且叶氏的血脉也容不得我来玷污。” 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把黑锅甩给英国公府: “我的旧主派我来时,亦嘱咐过我小心行事,莫要珠胎暗结,误了任务。” “说谎,”叶叙川道。 烟年一愣。 “你的主子只会命令你竭尽所能地勾住我。”他神色狰狞,喃喃道:“你若有机会诞下我的子嗣,无异于为他送上我一个天大的软肋,他绝不会阻拦你。” “是你自己不愿罢了。”他双目泛红,疯魔一般地想求一个答案,按住她瘦弱的肩膀,执着问道:“昔时种种皆为虚妄,其实你早已厌憎了我,对不对?” 她还未开口,叶叙川道:“不必再虚情假意,你尽可如实相告。” 烟年顿了顿,勉强挤出笑来:“大人想得多了,我又怎会……” “说实话。” 烟年正疼着,心情极为糟糕,敷衍上这几句已是极限,被他这咄咄逼人的话语一激,当下便不想忍了。 连日堆积的怨气一朝爆发,她一巴掌打开叶叙川按她肩膀的手,冷冷道:“不错,叶大人果真料事如神,我的确无意替你生儿育女,身子坏了又如何?若能保我无孕,便是虎狼之药我也愿意吃。” “大人也不必强求一个说法,你高高在上,光风霁月,永远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活法,我是笼中的鸟雀,阴沟的老鼠,身陷囹圄,怎会奢想留下后嗣?让我的孩子继承我这被利用、被关在笼子里的一生么?” “这段日子简直度日如年,好像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供人利用、供人亵玩,像个玩意儿,一样器物,唯独不像个人,所以我每回与你同床共枕,都如上刑般痛苦。” 她喘息一声,目光怨毒。 “这样说,大人可满意了?” 满室鸦雀无声。 翠梨刚刚被守门的婆子放入院中,就听见如此劲爆的一番发言,吓得两股战战,及时扶住了墙,才没有瘫坐在地。 叶叙川一动不动地站着。 被烟年甩开的手徒劳地微微屈起,却什么也握不住。 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唯独她的声音清晰地灌入耳膜中,每一字都锋利如刀,随血管流向四肢百骸,刺得周身上下鲜血淋漓。 真是奇怪,明明卧在榻上的人是烟年,却反而让他痛到手足无措。 榻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长发濡湿,姝丽面孔染上怨色,好像荒山秃岭上行走的艳鬼,以人心中的妄念为养料。 这是烟年第一次直白地表达她的恨意。 她绝非豁达之人,相反,她有她的偏执,有疯狂与厌倦,这些情绪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爆发了出来,只如一道雪亮的刀光,狠狠撕扯开了两人之间的虚伪假象,露出最不堪的那面来。 这段关系溃烂不堪,建立在无数欺骗与提防之上,早晚有一日会轰然倒塌。 原本只想稀里糊涂,不清不楚地过下去,可是他没想到,看似风平浪静的纠缠,居然以她自毁健康为代价。 事实冰冷,叶叙川闭了闭眼,逼迫自己咽下心中荒芜与失落。 他究竟在奢望些什么呢?那日元夕时不就已清楚了么?烟年对他没多少情意,她待在他身边,说好听的话哄他,只是因为他是她的一个任务罢了,这个任务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男人。 动物在安逸环境中才敢诞育后代,而他这座舒适豪奢的大宅,对她来说竟如铁笼一般令人窒息。 她作为女子最后的抵抗,大抵就是咽下避子的药物。 面对一个不爱他的女子,惩戒又有何用呢?只会显得他这个人无比可笑。 况且,她看起来极为痛苦。 纤瘦的身子蜷成一团,额前冷汗淋漓,像被大雨淋湿的小猫。 羸弱无依,可恨又可怜。 他想发怒,想砸碎所见到的所有物什,用锋利的碎瓷抵住她额头,逼她展现出脆弱的器官供他发泄,可面对着如此虚弱的烟年,这点怒火终究化作一声叹息,绮念烟消云散。 罢了。 叶叙川缓缓将她汗湿的发丝撩至耳后,开口道:“好,我知道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满腔怨气无处宣泄,冲口而出道:“大人知道了,然后如何呢?这场游戏何时才能结束,大人何时才能放过我?” 叶叙川轻描淡写道:“我会治好你的身子,但绝无可能放你离去。” “你这般贪生怕死,应该明白,即使我愿意放过你,你的旧主也不会纵容你得到自由,所以,好生待在这里是你仅有的活路。”他道:“先把病医好再同我闹,我不喜欢与病秧子讨价还价。”
第44章 翠梨终于回过了神, 一把甩开来拉拽她的管事,深吸一口气,哭叫着冲向烟年:“娘子!你如何了娘子?” 叶叙川面色不善, 欲呵斥其闭嘴。 翠梨假意挨训,暗地里瞅准时机, 猛地扑到烟年身上, 颤抖着手摸上烟年脸颊,口中喃喃道:“可是犯了腹泻之症?” 烟年艰难抬头,忽然口中多了一枚小丸药,她下意识地吞了,喉间留下淡淡的冰凌花香味。 她恍然大悟。 就说怎么大半夜突然脏腑剧痛, 原来是这段时日破罐子破摔, 忘了按时服用冰凌种解药啊! 身体的痛楚慢慢平复, 她翻了个身,拉过锦被裹紧自己。 虽然是自己的疏忽,但还是很想问候叶叙川的祖宗十八代。 后者面色不虞, 命人拉走翠梨。 解药已喂到,翠梨安下心来, 立即遁走。 临行前不忘给烟年抛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一番兵荒马乱后, 郎中整治的药汤也送了来,黏糊糊的一碗, 叶叙川难得有心伺候她,持起小银勺敲敲碗壁道:“张嘴。” 方才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又若无其事喂她喝药,烟年被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折腾得没了脾气, 往碗里望了一眼,便嫌弃地扭过头道:“我喝不下。” 叶叙川神色平淡:“不喝药如何好转?费了一番功夫从太后娘娘手中保下你, 不是让你在我府上当个痨病鬼的。” “太后娘娘究竟为何捉拿我?” “人心何其曲折,她贵为天子之母,自然有不愿令我知道的打算。”叶叙川漫不经心道:“与你无关,只需置之不理即可。” “无关?”烟年讽刺道。 叶朝云气势汹汹派人来捉她,一上来便是谋逆重罪,可定她生死,叶叙川竟说无关。 “偶尔也动动你的脑子。”叶依誮叙川道:“若是疼得无力思索,便先起来把药喝了。” 烟年沉默片刻。 或许叶叙川说得也没错,叶朝云来抓她,确实与她无关。 尊贵的太后娘娘不在乎她是什么人,只在乎她的用处,归根到底,她只是叶朝云试着拿捏权臣弟弟的一个工具,大约是想用她的把柄,与弟弟交换些什么。 一个工具罢了,叶朝云怕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 烟年厌恶这姐弟两人如出一辙的高傲,好像天下只有他们是聪明人似的,高坐庙堂之上,芸芸众生是他们手里的棋子,随时可被抛却。 叶叙川道:“可想通了吗。” 她扭过头,一言不发。 叶叙川也不恼,只是平静吩咐下人道:“把方才离开的那婢女唤回来。” “大人想做什么?”烟年问道。 过不多时,几个婆子拉回了满脸迷茫的翠梨。 后者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讷讷地行了礼后,束手退至一边。 “喂你主子喝药。”叶叙川盯着指尖,命令道:“她剩下一滴,我就断你一指。” 翠梨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眨了眨眼。 反而是烟年脸色一变:“左不过是我一人的过错,怎能胡乱牵扯我的丫鬟?快放了她!” “是么,”叶叙川笑道:“你这丫鬟可算不上清白。” 烟年五指骤然收紧。 男人语调波澜不惊,却如一面幽冷的深湖,万般暗流涌动,都藏在水面之下。 他耐心道:“你做事细心,可她却粗枝大叶,翻看过我那么多密信,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若将她扔去皇城司,已有的证据,足以让她上铡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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