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最后一丝晚霞消失于天际,她收回目光,食指轻轻敲击座椅,笃、笃、笃,如同静夜里的更漏,彻夜不休。 * 转眼回到汴京。 时隔多月,汴京繁华一如既往,只是叶府风声鹤唳,气氛压抑,下人们俱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烟年——这个沦为阶下囚的昔日女主人。 叶叙川把她重新关入了先前住过的小院。 只是这回,身旁没了翠梨伺候,只剩一个怯生生的香榧。 烟年丝毫不意外,皱起眉道:“他查过你了是么?” 香榧倒水的动作一顿。 她拉下袖口,遮掩住严刑逼供留下的疤痕,轻声道:“不碍事。” 烟年沉默片刻,对她道:“对不起。” 香榧微微心酸。 其实烟年何必向她道歉呢?这些时日里她听了许多有关烟年的事迹,都说烟年是北周来的女细作,聪慧利落,手段了得,既然她如此厉害,自然可以像撵走碧露一样,轻易地打发走自己。 可烟年偏偏留下了她。 只因为自己刚到她身边时,曾简略地提过一句,自己不是家生的婢女,如果烟年不要她,她无处可去。 正因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唾弃烟年为叛徒、奸细时,她依旧相信烟年是一个良善的女人,既是个良善的女人,她做这一切,定有她的身不由己之处。 或许是有人逼她,或者叶大人待她不好…… 正思量时,烟年道:“这些时日委屈你了,如今叶叙川恨我入骨,你跟着我,少不得又要受许多搓磨,不如自行离去,另谋前程。” 香榧摇了摇头:“娘子待我好,香榧是明白的,这儿冷清,娘子身子又羸弱,还是让香榧在此照料你吧。” 烟年看着她,不说话。 香榧也沉默着。 从这丫头略心虚的眼神中分明能看出来,所谓的照顾只是个幌子,她真正的任务其实是监视自己。 烟年心下叹息:为防她掀起风浪,叶叙川可真是煞费苦心。 她不认为叶叙川狠毒,因为她明白,这是她杀人未遂应付的代价。 可是她不甘心就此认栽。 是夜,烟年找到了旧日留下的发簪,从中取出一颗冰凌子,仰头吞下。 月辉清冷,她静静立于窗前,手中握着用剩下的一小瓶鸩羽毒。 这是她最后的筹码。 * 更漏定,人初静,落红满径。 叶叙川走在数里之外的皇城夹道上,仰头望了一眼莹莹明月。 今夜月光真好,记得当年他与叶朝云、关仞一同前去拒马河畔围猎,无意迷了路,曾在山川溪流间野宿一夜,那夜的月光也如同今日这般清亮,他躺在野草堆边,星河悬于眼前,清晰得像是要坠下来一般。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身前是帝国的权力中枢,身后是黑色潮水一般的禁军亲卫,叶叙川身着文士的紫布长衫,危冠广袖,沉默而平静地走进内苑。 远处隐隐传来金戈铁马的肃杀声响,似是有人在惨叫、痛骂,中间夹杂着太监们尖利的嚎叫,于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恐怖。 行至垂拱殿门处,叶叙川停下了脚步。 张化先一路小跑,从垂拱殿偏门快速腾挪到叶叙川面前,恭敬行礼,禀告道:“大人,收拾妥当了。” 叶叙川看他一眼,点了点脸颊。 张化先擦了把脸,拂下颧骨上沾的一颗血沫子。 他挠挠后脑勺,不太好意思道:“刚才那死太监负隅顽抗,滋了一脸血,漏了一点没擦干净,大人莫怪。” 叶叙川淡淡道:“无妨。”
第66章 巍峨肃穆的垂拱门在他面前徐徐拉开。 垂拱殿庭前已恢复了昔日雅致, 只是地砖上里还留着浓红血迹,角落里藏了个疯了的小内侍,总角的年纪, 想必是被眼前图景吓破了胆,不住喃喃自语着, 见叶叙川出现, 恐惧地尖叫起来。 这怎么还漏了一个……张化先登时想上去捂他的嘴,却被叶叙川叫停。 后者对他道:“莫要对孩童动手。” “叶叙川,你还在假惺惺些什么!” 殿门轰然启开,从内冲出个怒气冲冲的女子。 她身着太后朝服,长发凌乱披散, 如同一只凄艳的鬼。 她身边跟着一个高挑的少年, 少年面色苍白, 凄惶无助,怯懦地拉住母亲的衣带,甚至不敢接触叶叙川的目光。 隔着高高的台阶, 叶叙川面无表情,遥遥凝视着他仅剩的两个血脉至亲。 “你满意了吗!”叶朝云狠狠道:“杀了哀家的近侍, 将我们孤儿寡母软禁于此, 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叶叙川平静道:“那些没根的东西挑唆太后娘娘,令娘娘做出昏聩之举, 该杀。” “只要不合你的意,就是昏聩是么!”叶朝云俏脸气得通红:“你把持朝政,动辄掣肘哀家儿子,这些哀家都忍下了, 而今你竟越发放肆,你……” “还请娘娘适可而止。” 叶叙川拢起袖口, 打断叶朝云的控诉。 “娘娘暗地里的动作,臣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为君者应有底线,知何事可为,何时不可为,这回娘娘命关仞杀害使节,嫁祸于臣,逼臣进犯北周,便是闹腾得有些过了。” “不用这法子,哀家又如何说动你出兵!”叶朝云指着弟弟,冷笑道:“燕云之地落入北周之手,乃我叶氏阖族之憾,哀家日思夜想,想着收回故地,告慰先灵,让满朝文武都心悦诚服于我叶家天下,从前力不能逮也就罢了,如今你执掌权柄,却变作了只知守成,不思进取的软蛋,不逼你一把,让史书如何书写叶氏功过!” “青史上的虚名对娘娘便这般重要?重得过北方边境千万条生魂?” 叶叙川踏前一步,目光冷厉如刀:“两国交战绝非儿戏,娘娘端坐庙堂之上,看不到钱粮和赋税,看不到征兵和徭役,眼里只剩一场盛世幻梦,娘娘且说说,如今国朝与北周交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打仗是军中的职责,若千军齐心,不互相猜忌,又怎会胜不了?” “不,娘娘终究不明白。” 叶叙川语调忽然沉重,如同浸透了海水的棉布,透着淡淡的悲哀。 “人怎么可能不互相猜忌?当年君臣龃龉,使叶氏近乎阖族覆灭,你我姐弟一场,一样分道扬镳,太后娘娘,娘娘是当真想胜下这场战争?还是希望臣在战争中折损威望,今后只能倚重娘娘呢?” “哀家……” 约莫是没想到叶叙川会主动捅破窗户纸,叶朝云秀美的眸中闪过一丝局促。 他们这样的人,自小活在钟鸣鼎食之家,比任何寻常百姓都更明白人性的幽暗之处。 可他们自诩尊贵,所以要体面,要姿态好看,哪怕亲情的袍上爬满了虱子,也只会视而不见,反而细心掩饰溃烂之处,将太平图景好生维系下去。 叶叙川厌烦这种虚无的体面。 看着叶朝云眼中稍纵即逝的慌乱,他心下一哂。 难怪当初烟年只凭一个眼神,就确定他知道刺杀使节一事的内情,有时候又何须用多余的话语来辩解?人下意识的反应会说明一切。 “今日臣来,不是来同娘娘算这笔账,而是来请退兵的诏书。” 他道:“前日靠算计北周的细作,勉强赢下了一仗,北周王廷吓破了胆,择日将派使节前来谈判,太后娘娘,你我都清楚,以我朝如今之力,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如果边关战事不断,娘娘只能倚重节度使替娘娘抵挡外敌,然后呢?天长日久,他们难免生出异心,前朝因武夫当国而分崩离析,娘娘身为太后,定不愿再重蹈覆辙。” “你总是如此。”叶朝云闭了闭眼,大袖下拳头紧握:“非要哀家威胁你的地位,你的性命,你才愿向哀家剖析利害。” 叶叙川微微皱眉:“臣以为娘娘身体里淌着叶家人的血,有些事即使臣不说,娘娘也会明白。” 叶朝云眼角一跳,恨不得抡起门框照着他脸上扇。 与弟弟对峙许久,听了那么多锥心话语,只有这一句最为气人。 怎么?嫌她笨是不是? 这小子从小就这样,仗着自己聪明强悍,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人,可真有意思,他那么能耐,那换他来给皇帝生孩子啊? 自己这太后当得真他妈憋屈。 正气得胸膛起伏时,小皇帝怯生生拽了拽她的衣袖道:“母后莫要气坏身子,舅舅也是为了天下万民着想……” 叶朝云心头的火一窜三尺高,劈头盖脸骂道:“你就知道听你舅舅的话,哀家说什么你都当耳旁风!” 骂得还不够舒服,叶朝云索性豁了出去,把下巴一扬,轻蔑道:“他为了天下万民着想?哼,倒也未必,听闻他在北周正事不做,只顾着抓他那逃妾回来,他上赶着娶人家,人家半点不稀罕,顶级的鸩羽毒说下就下,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哀家派去的人救了他一命,若晚去一时半刻,如今尸骨都凉透了!” 小皇帝乍闻此等劲爆八卦,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在了地上,结结巴巴道:“舅舅也会遭人嫌弃?” “岂止是遭人厌弃,人家从头到尾都没对他有过半分真情,像舍弃一块垃圾一样扔掉他,他却发疯一样把人叼回来,像条狗一样赶都赶不走。” 人一旦气狠了,便专门向对方最痛处戳。 果然,叶叙川云淡风轻的表象轰然碎裂,心口闷痛,带得表情也变得狰狞,他死死按住胸口,厉声道:“住口!” “只准你让别人憋屈,不让哀家以牙还牙吗?哀家偏要说!” 叶朝云的嘴好像也淬了毒汁一般,飕飕往外飞小刀子:“想来也能理解你那逃妾,你这般性子,除了忍辱负重的女细作外,又有哪个正常姑娘能忍得来?难道只有哀家一人有异心吗?你刚愎自用,冷漠多疑,谁愿意毫无保留待在你身边,到头来连你的枕边人都要算计你,知道么,这叫活该!” “闭嘴!”叶叙川脸色铁青,摔剑怒道:“臣与她如何,毋需旁人置喙。” 叶朝云笑道:“也罢,哀家与先皇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没这份经历,倒也没法劝解你,你便守着她过吧,兴许哪日她心情好,能赏你个好脸色,只不过你要当心些,说不定是她又从哪儿弄来了毒药,准备下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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