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点了点头。 屋子的主人走后,四下又恢复了寂静。 烟年的后背与柱子相贴,汗水濡湿了衣衫。 她今日总有种心慌的感觉,觉得好像冥冥之中,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四下里安静得有些出奇,按理来说,叶叙川发现她消失,定会散出天罗地网,挨家挨户地搜寻她,可今夜的长街悄声无息,没有禁军来去,没有衙役吆喝,甚至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 一缕风声过耳,烟年死咬嘴唇,深感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本想着能躲一刻是一刻,现在看来,外面安静成这样,难保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整夜被绑在这里,连逃都逃不掉……不,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扭动脖子,用柱子顶下发簪。 三千青丝如瀑流泻,发簪落入她被缚的手中,她摸索着转动机关,簪头露出一段锋利的细齿。 她艰难地用细齿切割绳索。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绳索轻轻一弹,从中断裂,她慌忙抖落束缚,取出口中棉布,握簪在手,从后院悄悄潜了出去。 此处正是一处陋巷,阴暗窄小,因刚下过雨,青石地间流转湿光,好一个凄凉的冷夜。 她顺着巷子,疾步朝汴京细作营的盘踞之处走去。 途中似有什么异样的响动,她神经紧绷,几乎是立刻回过头,却只见巷中奔过一只瘦鼠。 若是有乌都古在…… 罢了,她闭了闭眼,脚下越走越快。 巷中难以看清远处,先前只见皇城方向放了火烟,不知为何,这火烟竟然越来越清晰了,她从房顶的间隙,影影绰绰看见火烟将小片的天空染作红色,心底越发惊疑不定。 为什么要放烟?叶叙川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一边走,一边凝眉思忖。 忽然,她仿佛被雷电光击中一般,一个激灵刹住脚步,心无限地往深渊坠去。 不对。 不对! 这不是用作信号的火烟! 这分明是…… 只停留了一瞬间,下一刻,她发足向前狂奔。 天色红得越发妖异,她的耳畔开始有了声音,是遥远的哭喊声,这声音一点点拉近,到最后变得震耳欲聋。 再也不顾是否会被人发现,烟年纵身冲出巷口。 一盆水泼洒在她裙边。 粗壮的仆妇一把拨开她:“别挡路!走远点!” 烟年踉跄后退一步,呆若木鸡。 方才传信的小细作通身浴血,发疯般向她扑来,嘶声吼道:“叛徒!叛徒!我要杀了你这叛徒!” 烟年不闪不避,呆呆望着前方。 越过他肩头,她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图景。 他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细作营据点,欺天烈火把天空都染作了浓红色,到处都是人,惊慌逃窜的人,积极救火的人……唯独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浓烟滚滚而起,如同一场狂乱的巫舞,庆贺汴京细作营的覆灭。 是的,覆灭。 十岁那年,燕云战乱,她的故乡被付之一炬。 所以她知道,火势如此旺盛,没人能从中生还。 没有人……能活下来。 红光灼灼攀上她眼底,旧日与今昔影像交叠,将这一瞬被拉得无比漫长,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仍在十岁那年的梦靥之中。 热浪迎面而来,眼睛被明光与烟雾灼伤,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淌出清泪。 小细作还在痛骂,凄厉的叫声划破长夜:“你如今满意了!细作营毁了,指挥使也死了,都是你!老子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还信你当真被冤枉,我呸!老子下了黄泉,做鬼也不放过你!” 烟年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辩解的力气。 纷乱人群被禁军驱逐开一条通路,她向前伸出手,不知是想握住什么,又或许她早已明白,她这一生颠沛流离,到头来还是注定失去一切,什么都留不住。 那个同僚,他骂她叛徒。 是啊,指挥使葬身火海,这世上还能有谁为她洗刷冤屈,照拂亲友?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终于成为了如假包换的叛徒。 回不去家乡,护不住所爱之人。 一切都因她而起。 是她害死了所有人。 她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 大悲大恸下,烟年气血翻涌,喉头腥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火光映照她绝望至极的面容,她右手按上心脏的位置,这枚小小的器官仿佛与这座高楼一起焚烧殆尽,她的心,她的家,她所希冀的一切,都在此化为齑粉。
第68章 “会不会太狠了些?” 蹲在屋顶望着燃烧的高楼, 张化先不住地嘀咕:“谁要是在我面前烧了枢密院,老子跟他拼命。” 一旁的李源愤然道:“她活该,谁让她胆敢杀大人, 被抓回来不好好哄着大人也就算了,还琢磨着逃跑。” 他又问道:“大人还有旁的吩咐么?” 张化先摇了摇头:“没有, 大人只说了让我们烧掉那女人最后的栖身之所, 旁的一句没提。” 顿了一顿,张化先微一耸肩,玩笑一般道:“大人出手向来利落,这回断了那女人的后路,那女人怕是要恨死大人, 也不知大人能不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在气头上做的决定, 哪有日后不后悔的道理。 李源道:“怎么不能?女子健忘, 再恨又能恨上几年?左右她今后也没处去了,还不是只能待在大人身边。” “我总觉得这还是太……万一……” 可惜李源这二愣子压根听不懂他言下之意,啐了一口道:“呸, 烧光了事,省得北周人再兴风作浪!” * 火光冲天。 樊楼之上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叶叙川隐于飞檐的阴影中, 目光晦暗不明。 解决了埋伏多年的细作头子,又亲手捏碎了烟年的退路, 叶叙川认为,自己应当觉得喜悦。 可当真放火烧了北周细作营后,他并未感到丝毫快意,内心反而空空落落。 尤其是看着烟年呕出那口鲜血时, 他心口一沉,双手猛地捉紧了栏杆,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记似的。 他放开栏杆,逼迫自己移开目光,竭尽全力维持着所谓的高傲姿态,一遍一遍对自己道,无妨,这是她出逃应付的代价…… 这时,身边的侍卫惊呼道:“大人您看!烟娘子她……” 叶叙川悚然一惊,见烟年竟然跌跌撞撞,向燃烧的高楼跑去。 他瞳孔一缩,抢过侍卫手中长弓,极快地射出一箭,厉声喝道:“杜烟年!你作死么!” 羽箭直插在烟年面前,拦住了她去路。 她一个趔趄,勉强站定,顿了一刻后,回头望向叶叙川。 这一眼里没有温存,没有缱绻,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比她身后的大火更加艳烈凄绝。 叶叙川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当下怔在了原地,好似四肢都浸泡在冰水里,令他遍体生寒。 为何要这样望着他…… 他周身发冷,心里的火却越烧越烈,直至五内俱焚。 她瘦弱得像一片轻薄的纸,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子力量,居然生生甩开了拉住她的两名侍卫,一脚踢开羽箭,向前奔去,身姿绝望而坚决,如同扑火的飞蛾。 一股慌乱掐住叶叙川的咽喉,他翻过栏杆,从二层楼台上纵身跃下,发疯般冲过去,试图阻止她。 “杜烟年!”他大吼道:“给我站住!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蒺藜和翠梨!” 烟年脚步一滞。 他终于追上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冰冷的右手,力道大得如同一方枷锁,似是怕极了她投入火海,凶神恶煞道:“莫要想着一死了之,我说过,没我的允准,你连死都不准死。” 啪,烟年高扬起手,狠狠抽下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叶叙川被她抽得偏过头去,苍白皮肤上浮现出刺目的掌印。 嘴角渗出鲜血,他不闪不避,生生挨下这记巴掌,却仍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 “跟我回去,”他道:“今后……” “你与我谈今后?” 烟年嗓音嘶哑,如一段锈蚀的铁。 “我已没有今后了,叶大人,这都是拜你所赐。” 她语调平静,平静到空洞的地步。 “只有断了你的后路,你才不会心存侥幸。”叶叙川道:“一切都是我做下的。” 烟年嘴角微微抽搐一记,似哭非哭,而后居然忽地笑了出来。 她盯着叶叙川,嘴角分明上扬,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烈焰。 “对,桩桩件件都是你做的,你污蔑我为叛国的罪人,烧掉细作营,让我再无沉冤昭雪的机会,这就是你的报复对吗!” 她不住地笑着,无穷无尽的心灰意冷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绝望化为吞噬一切的恨意,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都是这个男人,是他,摧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如今你满意了是吗?我共事十年的同僚,我最后的亲人,我费尽心力护着的属下……都因我而丧命,叶叙川,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我问你为什么!”她拔高嗓音,声嘶力竭吼道。 “那你又为何要这般对我!”叶叙川亦带着阴鸷与愤怒质问她:“我信任你,把你留在身边,奉上我所有的家私,除了军机密报外对你全无保留,可你呢?你杀我的时候可有过一丝犹豫!” “为什么?因为我厌恶你呀。” 叶叙川一愣:“你说什么?” 烟年咯咯地笑着,目光由愤恨变为怨毒:“来你身边,本就是一个推脱不掉的任务,若是没有你,一年前我就金盆洗手,回乡安度余生了,让我怎能不厌恶你?” “装出一副爱慕你的模样,真是无比煎熬,你欺辱我、折腾我,与你朝夕相处的每一日,我都度日如年,”她恶狠狠道:“当初我吃红花避子,你以为当真是因为我不想在身陷囹圄时诞育孩童吗?不,我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罢了,你这般刚愎自用,多疑猜忌,老娘就是把胞宫摔碎了,也不想生下一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叶叙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完了这些锥心之言,真相原来如此鲜血淋漓,言语是剔骨的银刀,向着他最柔软的地方狠命地刺、狠命地挖,不啻于剖开了他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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