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宴散去,冷月当空,厢房木门洞开,一道朦胧月光泼入屋中,铺成一道凝霜般的素练。 香灯半卷,月光与灯光之间,两人的影子随夜风摇晃。 良久,叶叙川轻声道。 “这么漂亮一对秋水妙目,哭坏了岂不可惜?” 骨节分明的手搭上她肩头,以一种毫不怜香惜玉的力道拧过她身子,转身面向着他。 “哭坏了又如何,”烟年低声道:“妾恋慕大人已久,本以为能得偿所愿。可不过寥寥几日,大人都已不认得我了,越发显得我这个人像个笑话。” “是么?”叶叙川勾唇一笑:“你若是安份做个外室,没人会把你当笑话看。” “大人可曾全心全意记挂过一个人?”烟年抹了一把泪:“人非草木,有爱恨之心,由爱恨起嗔痴,情难自已。” 叶叙川不语,只是握她肩膀的力道轻了几分。 “偷来一回鱼水之欢,就想着能有下一回,下一回有了,又想着长长久久。”烟年自嘲道:“妾便是如此贪心,才生了算计,不慎着了贼人的道,如今想来,也是佛祖在责罚妾的妄念。” 眼前一暗,高大的男人撩袍侧坐于床边,目光怔忡,借着月光,端详她莹润瓷白的侧脸。 温热的手掌贴上她面颊,拂干了她残留的泪痕。 男人身上清冽的酒香扑入她鼻端,两人间的距离只余毫厘。 烟年微微仰起脸,眸中生出恰到好处的慌乱,她抓紧了锦被,装作情深难抑的模样,喃喃道:“能得大人垂青,烟年便是死了也甘愿。” 鼻尖对着鼻尖,月光清冷,两人的影子打在绮窗畔,亲昵如滚滚红尘中最普通的一对爱侣。 “从没有人对我如此情深。”叶叙川道。 烟年一愣,颇为意外。 怎么回事?叶大人那么容易上钩吗? 才愣了一秒,叶叙川的下一句话令她差点尖叫出声。 “我应当感谢派你来的人。” 他拉住烟年削葱般的玉手,左手十指互扣,右手从腰间拔出银刀,轻轻抵上她心口。 含笑道:“究竟是谁,那么明白我的偏好,汴京佳人三千,偏选出你送来了我身旁,你的模样身段,技艺风情,性子胆色,无一不令我心折。” 刀尖缓缓游移。 “只是有一桩事,派你来的人大约忘了告诉你。” 男人凑近她耳边,干净湿热的气息扑了满耳,微微麻痒。 他轻轻一吻烟年白到几乎透明的耳垂,刀尖又进一寸,语调却温柔留恋。 “我最厌恶心思太多的女子。”
第8章 这一瞬间,烟年拼尽全力,才强压下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刀尖正对心脏,寒锋闪耀出锐光,叶叙川俊美的半边侧脸迎着月色,温润如昆山玉,南海珠,可另一半面孔隐在阴影之中,散发出毒蛇般阴鸷幽冷的气韵。 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面目。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烟年低眉,呼吸凝滞,肺里结出冰碴,嗓眼却似火烧。 叶叙川拍拍她的脸,饶有兴致道:“怎么不怕?” 烟年死咬牙关,逼迫自己冷静。 不,她只是装得镇定罢了,其实她怕,她怕极了,还没有看一眼十年未见的故乡,她怎么能死在这儿呢? 拜多年细作生涯的历练,越是一触即发之时,烟年的脑筋动得越快。 叶叙川的匕首刺下去的前一刻,她忽然开了口。 “大人且慢,” 她压低嗓子,平复嗓音中的颤抖:“大人不会杀我的,对吗?” “为何不会呢?”叶叙川笑道:“死到临头还在装傻,不愿说出受何人指使而来,想来是块硬骨头,既然敲不碎,还不如扔了。” 笑语如毒蛇,阴冷爬过烟年每寸肌肤。 烟年忽然抬起眼,眸光亮得摄人心魄:“可我不信大人是滥杀无辜之辈。” 纤纤素手拈住刀刃,轻轻往旁拨了拨。 叶叙川挑眉,眼神猝然锐利,闪电般出手,死死扼住烟年的喉咙,把她整个人抵在床头。 他练过武,小臂覆盖着一层薄却极有力的肌肉,线条优美流畅,如潜伏的豹。 扑人也如豹一样迅猛。 烟年费力地在他掌中呼吸,眼中结出一层湿润的水光。 她不挣扎,任由叶叙川把她扼到几乎缺氧,只是睁着朦朦的猫眼,眷恋又哀婉地望着他的面容,仿佛要把眼前人牢牢地拓印到心中一般。 “大人……拒马河……白马关……你曾……” 她久未进水,双唇如干枯的花瓣,一张一合。 叶叙川的笑容慢慢隐去了。 泠泠明月光照亮他的面庞,他面上无一丝多余的表情,宛如台前一尊玉石造像,貌若平和,其实喜怒俱藏在深邃的城府后。 眼看叶叙川敛去嬉皮笑脸,眸中只余阴鸷淡漠,烟年忽地一愣,脑中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闪念。 他在审她,而非杀她! 是了。 虽然她几近窒息,可烟年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叶叙川想杀她么?不,怎么可能,他若真想杀她,上回在尚书府里就可下手了,何必拖到今日。 此人身任国朝枢密使,执掌天下军务,得朝野上下臣服,绝非狂躁不堪之人,他做事从不无的放矢,其中必有缘由。 既然如此……今日他作势发疯,多半只是一种试探,逼她露出破绽,自乱阵脚。 如果今日在此的只是个普通细作,为了在叶叙川手中活下命,她定会拼命自证清白,慌乱之中的谎言最容易出纰漏,一验便知真假。 所以…… 烟年嘶哑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有什么好辩驳的呢?她又不是智计百出的细作,只是个恋慕叶大人不能自己,连死在他手里都甘心的女人罢了。 猫眼对着丹凤眼,一万种绵密心思在空中纠缠,烟年的血液加速流动,几乎燃烧。 ——他们棋逢对手,只看谁沉得住气,更胜一筹。 不要怕。 她闭上眼,引颈就戮,如献祭的羔羊。 把命押上牌桌,赌他会放她一条生路。 *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足有一个世纪,又可能只有瞬息一霎,她模模糊糊听见一声冷哼。 男人松开了桎梏,大量的新鲜空气挤入烟年的肺部,她跌在锦被上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 叶叙川袖手旁观,神色郁郁。 他阴下脸,收了常挂唇边的笑,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黑气,直白地表现出他的不悦。 他不满意烟年的表现,更恼怒于自己竟然看走了眼。 已有一月过去,烟年未露出一点马脚,好像她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愚蠢的,有些市井小聪明的漂亮女人罢了。 他敏锐地觉察出她举手投足间,似乎存在一些细微的不正常,比如在某些时刻过于镇定,又在某些时刻过于特立独行……但仅凭直觉无法妄下定论,他没有证据。 所以,直至今日,他依旧不知她身后站着何人,为何要来他身边。 烟年咳声稍缓。 叶叙川凉薄地睨她一眼,向她扔来一方素色手帕。 他会借她帕子擦拭?这比掐她脖子还令烟年意外。 犹豫一刻后,她低眉顺眼地接了,轻轻拿它按了按侧。 一缕白檀香钻入鼻端,令人心神安宁。 她牵动男人衣角,把帕子还他。 叶叙川用两根手指拎起这昂贵的丝织品,凑近烛火,让火焰逐渐把帕子舔舐殆尽,只余一寸烟灰。 灯光如豆,一点点烧着丝缎,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为何不求饶?”他问道。 烟年的嗓音还嘶哑着,她费力地吐出完整的话语,如一截锈蚀的铁。 “大人扼我的喉咙,是怀疑我么。” “既然如此,我便将我的身世告予大人。” “入红袖楼为乐伎前,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小娘子,我的故乡在真定府白马关,离汴京千里之遥。” 叶叙川缄默不言。 他手下之人办事何其利落,想必早已把她的旧籍、经历、亲朋旧故都查了个底儿掉。 烟年只作不知,接着道:“家乡总是在打仗,今年北周人赢,明年国朝胜,马蹄声来了又去,就像海上的潮汐,潮水褪去后,只剩下秃黄的荒滩野地……大人大约已不记得了,我九岁的那一年曾有一场大战,真定府闹了场饥荒,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接着说。”叶叙川道。 那几年,国朝与北周局势剑拔弩张,禁军镇守国都,皇帝只能倚仗藩镇节度使抵挡外族攻势。 叶氏自前朝起,在河朔已经营百年,起先做节度使,后来效忠的王朝覆灭,就做一方诸侯,再后来,本朝开国之君平定天下,叶氏观其势大,打也打不过,直接投诚也不甘心,便嫁去了两个女儿,捞了个侯爵名号。 当时的皇帝,也就是如今小皇帝的祖父,一边馋叶氏手中兵力,一面忌惮外族,于是也不和谈,也不增兵,就这么磨磨唧唧地打着,累得边关几镇民不聊生,几乎找不出一块齐整的田地来。 这种情况下,饥荒是必然的结果。 女人的嗓音依旧那么嘶哑,娓娓道来一段久远的往事。 “我家算是富户,住在县上,可那年饥荒闹得太厉害,饥民扛着锄头,打坏了我家的门抢粮。” 她抬起眼,眸中碎光闪烁。 “若非大人恰好路过,赶走了他们,烟年今日哪里还能活着再见大人一面呢?” “大人当年身份贵重,却愿意救下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娘子,这份慈心做不得假,所以……烟年不信大人会滥杀无辜。” “哦?”叶叙川不置可否:“难怪你胆子那么大。” “从没人派烟年来大人身边,是烟年自己心甘情愿。”她道:“大人不信我不要紧,只要能让烟年时时看着大人,烟年就已经极为满足了。” * 叶叙川居高临下望着她,眉头微皱,修长的食指轻轻敲打床头。 约莫是在回忆旧事。 说谎的艺术,在于九分真一分假,烟年方才所述句句为实,只不过被他救过的那小姑娘早已成冢中枯骨,她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贱如转蓬,多的是这样的故事。 叶叙川换了个姿势,沉吟道:“我有些印象,你家在一间灶神庙边,你当日戴了一枚红色的绒球,倒与如今的模样有些像。” 烟年眼眸一闪,暗暗为叶叙川的记忆力心惊。 “大人记岔了罢,“她道:“我家旁边是一座关帝庙,至于绒球……那几年染料难寻,我没有那样的饰物。” “许是我记错了,“他全然没有被揭穿的窘迫,只是平静道:“看来你当真是燕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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