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她路过冷宫时倒是瞧过一眼,刘淑妃确实疯疯癫癫的,嘴里总念叨着几句话。“我生的不是怪物。”“我的孩子没有死。”“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若非有梦中之事,她也会觉得刘淑妃是个疯子,可这一切归根究底是皇后的错,父亲也是受皇后威胁迫不得已,所以说,他杀皇后是因果报应,她管不着,但她并不希望他牵扯无辜之人。 焉谷语踱着步,心道,带他出来一次不容易,该给他好好洗洗那些残暴的观念。 倘若洗成了,日后等他恢复身份,说不准陆赢那事他还能帮一把。 “嗯。”她点点头,又担忧地摇了摇头。 自己这么做应该不算欺骗他吧,怎么说她也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至于关心,确实是半真半假。毕竟他们俩不熟,况且他在梦里又待她不好,要她真情实感关心他,她还做不到那一步。 正当焉谷语想得入神时,一道清冽的男声闯进了她耳中。 “我可以还你钱。” 焉谷语抬眸,视线稍稍一顿。赤獒梳了乱糟糟的长发,整齐地束着,加之身量颀长,穿白衣的模样委实当得起“潇洒玉立”四字,不是贵公子,却胜似贵公子,同样也像极了梦中的模样。 见对方看呆,少年眼中闪过些许嘲弄。在斗奴场里,说他好看的人太多,也正是因为长得好看,那些高高在上的恶鬼才会争抢他。有时,他自己都觉得脸上烫两字更好。 很快,焉谷语找回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哪儿来的钱还我?” “挣的。”少年靠近她,话落又补了一句,“在竞场赢一次便能拿二两银子。” 焉谷语诧异地眨了眨眼,一时还真不知接什么话,她见过他的身手,在竞场肯定能挣许多银子。怎么说呢,她原是想砸钱让少年觉得自己欠她人情,结果他有钱,这就让她有劲儿没处使了。 她心思一转,用力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买衣裳送你是我对你的心意,心意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少年挑着狭长的剑眉,似是不解。 焉谷语解释道:“我送衣裳给你代表我关心你,是我们两人的事,你自己买衣裳的话便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觉得这两者区别可大么?” “都是买衣裳,不大。”赤獒简单吐出几字,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是白衣的缘故,还是其他,少年此刻的模样像是,枯木逢春蜕变成葱木,开了一树繁花,耀眼而迫人。 焉谷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刚退完,她便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类似失落的情绪。他垂下眼,眸中星星点点,仿佛她做错了事一般。 “你靠太近了,我不习惯,仅此而已。我饿了,走吧。”焉谷语没敢看他,一骨碌说完嘴里的话,匆匆出门。 “呵。”面具后的眼神浮起暗沉的波澜,荡了一圈又一圈。 赤獒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白色,甚好。这一刻起,他对少女的意图变得更有兴趣了。 * 三月,湖边春色正浓,也是帝都人游船碧湖的好日子。 望景楼是碧湖边上最大的酒楼,每当楼里坐不下那么客人时,老板便会请客人去游船上用饭,正好边吃边赏景。规矩是,游船与船夫由酒楼出,外收一两银子人力费。 焉谷语从未在游船上用过饭,心血来潮就想试一次。为方便与赤獒说话,她让焉一焉二另坐一艘游船在后头跟着。 店小二在甲板上置了一张小桌,送上六菜一汤,摆好后才安排船夫开船。 焉谷语先行坐下,她扬起脸,深深吸了口湖面上的气息,湖风偏凉,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煞是好闻。 两岸绿柳摇曳生姿,景致宜人。 “你也坐。”焉谷语赏着湖景,心情甚好。 赤獒站在一旁不动,低声道:“我只是个卑贱的斗奴,比一般下人都不如,如何能跟主人坐一道用饭。” 又来了又来了。焉谷语板起脸,佯怒道:“你再喊我主人,我便把你丢下水去信不信?快坐,不坐我生气了。”说罢,她用眼瞪他,“还有,不准喊我主人。” 这一次,少年没拒绝,他径自坐下身,静静注视着焉谷语。 焉谷语被他看得莫名,脱下面具疑惑道:“瞧我做什么,吃饭啊,饭菜凉了便不好吃了。” 少年垂下脑袋,修长的手指慢慢压上面具,按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摘下来。“我的脸难看,你看着我会吃不下饭。” “不难看,俊俏得很,你知道有个词叫做秀色可餐么,就是说,面对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只要看着他就能饱腹。所以,你再不吃我就看你看到饱了。”焉谷语狡黠地说着,有吹捧他的意思,但也不算假话。 比起梦里的陆皑,眼前的赤獒少了点狠戾和邪气,在她看来比梦中讨喜多了。 “是么。”赤獒依旧没动筷子。他没读过书,更不晓得什么秀色可餐,不过听字也能听出些意思,至于自己长得好不好看,他其实并不在乎。 不过她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心底倒是生了点奇怪的触动,跟吃糖的感觉差不多,又有点不一样。 纵然他清楚她是带着目的来的,可他还真就吃她这一套。 “是。”焉谷语点头,轻轻拍了一下桌面,提醒道:“快吃吧。” “谢主人赏。”赤獒开口,仿佛是故意逗焉谷语。他嘴上对着她说,目光却看向了后头游船上的焉一焉二。 有人跟着的滋味,真是扫兴。 “……” 焉谷语无奈收声,也懒得再计较。她拿着筷子夹菜,念起初见那日,忍不住自责道:“倘若我早点过去便好了,你也不用遭那样的罪。” 闻声,赤獒夹菜的手略微一停,他晓得,她在说受刑的事,而她面上自责又懊恼的神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忽地,他察觉到水里的动静,长眉飞快拧起。 平静的水面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几根芦苇,正慢慢逼近游船,而那俩跟着的家丁并未察觉。 焉谷语见赤獒发呆,主动给他夹了一块蹄髈,殷勤道:“你尝尝这个红烧蹄髈,是这家酒楼的名菜。” 赤獒看着碗里的蹄髈,香味直扑鼻尖,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咽了口口水,夹起蹄髈小小咬了一口。 肉质松软,滑而不腻,确实好吃。 焉谷语撩起面纱一角,并没摘下它,吃了几口便作罢。倒不是饭菜不好吃,而是她本身食欲不大。她对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试探道:“赤獒,我待你好不好?” 赤獒抬眼,随口道:“好。” 他一回答,焉谷语顿觉有戏,继续试探道:“那,倘若有一天有人欺负我,你会不会帮我?”她自认做了不少对他好的事,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她仍然没底。 赤獒细细咀嚼口中的蹄髈,目光时不时往后头的游船瞄,位置比方才沉了三寸,看样子他们的船漏水了。接下来,应该会轮到他们。 他暗自沉思,庡㳸今日是他头一次出斗奴场,面上又带着面具,应该没人认得他。 既然不是他,那这些人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我只是一个斗奴,而你,怎么瞧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谁会欺负你,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被他反问回来,焉谷语神色一凛,回嘴道:“我就问你会不会。” 赤獒放下碗筷,焉谷语问的这话叫他想起了一件事。昨晚,麋鹿问吃了他的糖。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不甘愿的情绪。 至于里头的缘由,他不晓得。 对上焉谷语期待的眼神,赤獒张开薄唇,说出清脆的三字,“不知道。” “不知道?”焉谷语竖起柳眉,他这话算是把她气着了,“你是白眼狼么?” “我不是。”赤獒紧紧盯着焉谷语,身子往前一倾,好奇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小姐一件事,小姐是不是认识我?”
第11章 毁童年 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时,焉谷语心头剧烈一跳,她急忙别开脸,假装欣赏沿岸的风景,“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你很特别,跟其他人不一样。” “哦。”赤獒应声,眼角压着一片翻涌的浪潮,他偏头望向不再平静的水面,此时,那排细长的芦苇已经到了船下。 不用猜都知道,这群人在凿船。 他侧耳听着船底被凿开的声音,湖水从船底“哗哗”冒出。想必用不了多久,这船就会沉。 对方许久不说话,焉谷语慌了,她记得,梦中陆皑对付那些大臣的手段堪称“绝顶”,又如何会是个单纯好骗的人。她思量片刻,正想说点其他东西转移话题。 “不好了不好了!客人,大事不妙啊!” 冷不丁地,船夫从船舱里头跑出,衣衫下摆全湿了,他满脸焦急道:“船底破了好几个窟窿,我怎么堵都堵不上!” “怎么回事!”焉谷语起身往船舱里瞧,里头已经成了池塘,桌椅全浮了,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跟着的焉一焉二,他们的船也漏了水,两人正在外舀水。 事情来得蹊跷,她不信会有这么巧,两艘船竟然会在同一时间漏水。不过焉一焉二会凫水,她倒是不担心。 船夫对着酒楼所在的方向吹响哨子,示意那头赶紧过来救人,吹完之后,他转向焉谷语,急切道:“小姐您会不会凫水,不会我带您,再不走这船就沉了。” “我会。”说罢,焉谷语看向依旧坐着的赤獒问:“赤獒,你会不会凫水?” 赤獒抬头看她,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姿势摇了摇头。 湖水“哗啦啦”地涌进,船舱里几乎全是水,船也跟着越沉越快,水面即将满上甲板。 “那我带他。”船夫说着便去拉人。 赤獒留恋地望了眼桌上的饭菜,任由船夫拉起身,离开位置时,他脚下用力,使得游船往一侧翻去。甲板一斜,小桌便跟着斜了,“叮叮哐哐”,精美的饭菜悉数掉落。 “哎呦。”船夫拽着赤獒的手往一边滑去,见状,赤獒手上暗自用力,将船夫顺势扔下游船。 只听“扑通”一声,船夫落了水。 “赤獒!”焉谷语刚抓住桅杆稳住身形,见船夫一人下水不由喊出了声。 赤獒拉住船舱顶站稳,脚下再次用力,朝翻起的一侧施压,迫使甲板重回平衡,然而甲板好控,船舱里头的水不好控,方才船身那么一斜,再回稳时,冲进船舱的湖水更多,整个甲板都与水面持平了。 “快跳!”一等船面平稳,焉谷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赤獒身前,果断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一道跳了水。 “嘭!”水花四起。 “小姐!”“小姐!”后头传来两声惊呼。 落水后,忽来一阵急流,将落水的两人冲散了。 焉谷语睁开眼,水下视线没上头明亮,船夫不知去了何处,赤獒距离她约莫两丈远,他瞧着像是不会凫水,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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