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倏忽间被提名,还是以亲昵小友的称呼,一时耳热。 但见狱官们都无甚反应,她也就压制下心潮的澎湃,静侍一侧。 最终,谢青淡淡道了句:“上刑,贴加官。” 此言一出,在场的诸位官人俱是一惊。 贴加官乃是用沾了水的桑皮纸一张张覆于犯人口鼻,如同“加官进爵”一般覆没声息,直至死去。 谢青上此等酷刑,不就是想要内侍的命吗?官家命他们审问犯人,可没说要弄死他啊…… 狱官闻声,不免头皮发炸。他隐约想起,方才内侍胆大包天,竟用唇齿吐出血痰,脏沈香的公服。 难不成,谢青如今要封住人口鼻,是想为刑部侍郎出气吗?那样仁慈的姿容,如何能说出这样冷心冷肺的话? 内侍没想到死期来得这样近,他吓得悸栗栗,结巴了一阵,道:“你、你不该继续审问我吗?要了我的命,官家定饶不了你!” 听得这话,谢青的笑愈发明艳:“若本官问起,你会说吗?” “……”内侍缄默。 “既不开口,死与不死,又有何异?”谢青明明在笑,眼底的阴鸷稍纵即逝,“既如此,行刑吧。横竖他死了,是为‘护主’而亡,这样英勇的行径,在阎罗殿里,不更添几桩谈资么?” 狱官见他不是说笑,咬牙发下令来。 霎时,两名狱吏一左一右架着人,真要动刑。 内侍吓得屁滚尿流,终是熬不住了,他开了口:“都、都是王修容的命!她同七皇子的生母赵婕妤有过节,怕她凭借龙子高升,故而、故而买通了我……” 谢青道:“早这样说,不就没事了吗?” 内侍一颗心松懈不少,好歹保住了性命,他气喘吁吁。 岂料谢青下一句话,让内侍原本劫后余生的心又高悬了起来,面上血色皆失。 只听得,谢青细声细气,又补了句:“那便小惩小戒,只斩去他一只臂膀吧。” 内侍目瞪口呆:“缘何还要对我上刑?!我该说的都说了!” “唔……本官从未说过,若你老实交代,便饶过你手足。”谢青又是发笑,“况且,不立个规矩于此,又如何震慑旁人?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失礼,小香的公服,怕是一日就得浆洗一回了。” 这一次,沈香确定了——谢青是真的在给她出气,他待麾下衙门官吏,护短至斯。
第2章 谢青从内侍口中套出了话,余下的事就由掌管宫人奴籍的都官司官吏来收尾,记入案卷了。 胶着几日的案子总算有了结论,官家那处也有说法可以回话搪塞了,沈香小心松了一口气。 日头落下去,归衙门的官道已然掌起了暖光绒绒的檐角灯。绯袍底下的一抹污秽深色在烛光下,更为明显,沈香想起这是内侍蓄意冒犯的“罪证”,又记起谢青温和地笑着,为她出头。 许是四下里寂静无声,沈香的胆子也愈发大起来。 她忍不住止住步子,一侧的谢青也体谅她,缓慢停步。 谢青侧了侧目,脸上仍是熟稔的微笑:“是累了吗?” 沈香摇了摇头,她本想继续朝前走,又觉得此处无人,正好谈话。 踌躇不决间,她忽升起一腔孤勇,问出声来:“您方才是在生气吗?所以惩戒了内侍……” “官人不可以公谋私,便是蓄意徇私,我也不会认的。”谢青像是故意同她开了个玩笑,他所用话术这样滑不留手,一点破绽都不留。 沈香不傻,她明白了谢青的言下之意,他确实偏了心,为沈香破了先例,成了十恶不赦的酷吏。 她心生起一点微不可查的欢喜,面上不动声色,全然掩下。 “您生起气,不显山露水。那我……该如何知道您是在生气?”沈香似要刨根问底,洞悉谢青的心绪,这般她才好更妥当为谢青办差事,不至于出差池。 “若是小香,应当能第一时间知晓我的心绪。” 她有点懊丧:“不,我不行。在我眼里,您仿佛从未动过怒。” “这不是很机敏吗?” “嗯?” 谢青一笑:“我确实,从未对你生过气。” 沈香的耳廓像是被笑声挠了一下,痒痒的,泛起酡红。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揉散那一点旖旎。 她觉得这样细腻的心思很不合时宜,特别是她顶着兄长沈衔香的壳子,又和自己往昔的未婚夫亲近。 已是放晚衙的时分,沈香打算回刑部看完最后一卷案宗就下值回府了。 临走前,任平之鬼鬼祟祟寻上她,往沈香手里塞了一封莲香笺纸:“沈侍郎,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交给谢尚书?” “缘何不自己去?”沈香看了一眼,是小娘子们时兴的簪花小楷,应该是个姑娘家的书信。 “我不敢啊,我同谢尚书私底下也没有交情。”任平之想起沈家的妹子曾和谢青有过婚约,怪道沈香搪塞。 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心生愧怍。话到嘴边,又成了期期艾艾的一句:“早、早晚得成家的不是吗?与其相看不知身份的小娘子,倒不如咱们帮着引荐一下……” “私相授受,与姑娘家的名节不好。”沈香板正着脸,说着大官话,其中有没有私心,她自己都讲不好。 “放心吧,这信上唯有几句诗词,没有落款,只是想请谢尚书点拨一二。” 沈香懂了,恐怕姑娘家为了引起学富五车的谢青的注意,一首诗没少下功夫吧?文人互重,若是个才华横溢的小娘子,确实和谢青很作配。 早晚有这一日的……不是吗? 不过是口头上的婚约,谢青怎可能为她守身如玉呢? 只是没遇到对的人,谢青宁缺毋滥。 “我知道了。”沈香释然地笑,“我帮你送过去,若谢尚书有意,我再同他说一下这诗源自哪家的小娘子。” “正是了,正是了。多谢沈侍郎相帮,实在是我曾受过对方恩情,推诿不得。”任平之就差给沈香跪下了,拍胸脯和她称兄道弟。 沈香起初打算回家府的时候,把信笺递给谢青。 可暮色沉沉,她遥遥看了一眼踩脚凳下马车的俊秀郎君,霎时又把信笺塞回衣襟之中了。 过两日是兄长沈衔香的忌日,每年谢青都会和她一块儿前去墓祭。待这次扫坟归来,她再和谢青开诚布公讲清楚吧?沈家已经多得了谢家很多照顾,没必要再因她之故,耽搁自家的婚姻大事。 即便是沈香自作多情,她也仍要讲清楚的,这般她就不留遗憾了。 也可以说,这次祭拜归来,便是她同谢青正式分道扬镳的日子,往后只论公事,不徇私情。 怎么说呢,总有点寂寞吧。 沈香心里头仿佛被人剜去一大块血肉,隔了衣袍,空空落落的,连疼都闷着,不动声色。 夜渐深了,暮霭沉沉。晚风吹起沈香鼓囊的袖袍,她被笼罩入暖黄灯光中,露泽恍如沙子一团,将沈香牢牢裹挟其中。 夏日本该是燥热的,偏偏今晚起了风。 谢青远远见到她,招了招手,唤她过来:“小香不进府吗?为何在门下等候?” 他说话嗓音很轻柔,瞥向畏首畏尾的门房小厮时,眼中却流露出少有的不悦。 门房战战兢兢告罪:“小郎君息怒,小人请过沈郎君入府吃茶了。” 沈香忙帮人辩白:“是我要在门口等您,横竖只是一句话的工夫,就不劳烦府上设茶寮了。” 谢青很卖沈香面子,既有她作保,也不再苛责下人。 “刚下值,你还没用饭吧?” “是还没有。” 谢青颔首:“同我来。” 他在前头引着沈香的路,后者却踌躇不前。 谢青回头,笑望她:“不愿吗?” 郎君实在生得好看,那一双凤眸上扬,连同嘴角一齐含笑,直把人心神都看恍惚了。 沈香被蛊惑了一般,咬了下唇:“我来。” 她还是定力不够,刚想和谢青撇清关系,就被他三言两语勾回了府邸。 沈香想,这算不算“色令智昏”呢?好在她只是一个朝堂中沉浮的小官,而不是掌权的君主,不怕误国。 既来了谢家,难免要先拜谒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是谢青的祖母,从小看着沈香及其兄长沈衔香长大的,如她亲祖母一般温厚。谢老夫人很欢喜沈谢两家能结亲,只可惜沈香人寿福薄,早早去了。断了门爱重的姻亲,为此,她伤怀很久。 知沈香来了,谢老夫人亲昵唤着:“衔香啊,你可算来了。” 沈香要坐下首,还被谢老夫人拉到莲华雕纹罗汉榻上,埋怨:“早说了夜里不要炊食,两家近,往后一块儿吃便是了,何必一日日归府里去。你是不知道,怀青夜里一用完膳就闷书房里头翻阅案卷,刚从衙门里搬出一车,昨日又送来一车。这样下去,身子骨都要熬坏了。你和他交情好,帮我劝劝,啊?” 怀青是谢青的小字。 沈香听得这话,莫名羞愧。 上峰夜里还在办公,偏生她下值就休憩,全然不想公事的差遣。 她正想着该用什么样的话宽谢老夫人的心,屋外珠帘撩动,淅淅飒飒,谢青已经入堂屋里了。 谢青知道沈香又被祖母拖住,温声替她解围:“祖母是想寻小香当外援吗?你不问倒好,你问起,我指不定还要拖她一块儿进书房受累。” 受、受累? 谢青说的是上下司一齐看案卷办差,落到沈香耳朵里,这话却隐隐蕴含了某种暧昧绮思。 沈香不免心下怪罪,她近日是怎么了?总被谢青搞得心神不宁,想东想西。 “嗳,可打住吧!你一个人疯就算了,可别累着咱们衔香!”谢老夫人看孙子哪哪儿都不顺眼,她记起哥俩都还没用膳,也不耽搁他们吃食了,潦草说几句场面话,就放了行。 沈香被谢青救出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很难缠吗?”谢青发笑。 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知他说的是谢老夫人。 她急急摆手:“怎会!老夫人待我最是亲厚了,只是我今日看了太多律令,有点困倦。” 沈香又想起谢青下值归府还办公差,心里发窘。她好像最近,多说多错。 一片竹叶落于沈香发间,谢青抬手捻去,寡淡地道:“人前,小香与我端着官架子便罢了;人后,我盼小香能随性些。” “随性些?” “至少,不必一口一个‘您’。”话语里流露淡淡的不满。 “啊,是。”沈香揣栗,她是讨他嫌了? 饭厅。谢老夫人嘴上埋怨底下孩子不懂事,心里却很疼他们。 桌上摆的莲房鱼包、玉灌肺等菜肴,全是沈香爱吃的。既是郎君们的吃宴,自然少不了酒。 沈香不胜酒力,但今日,她觉得自己冒犯了谢青,为了同他赔礼道歉,她一杯紧接着一杯酒下肚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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