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哪处藩镇动荡不安,官家就会把兵符交由将军们,派其征战。 届时,君主再制敕下达折冲府抑或命令州府发兵。待将军抵达地方藩镇,就能领兵作战了。 这样一来,官家便不会忌惮将领们,也无惧他们同军士存有生死情谊,领军谋逆。 李岷声称自己为国为民,听从天家调令征战北狄,又有拳拳忠心赤胆,一凯旋归朝便交出掌军的兵部符契,卸下兵权,教君主安心。 他把所有命脉都交给了官家,却落得如此惨烈的境地,上天何至于此?贼人定是蔑视天威,才敢在都城里挑衅。 朝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好大的罪,不知要扣在哪个倒霉府衙头上。 这话落到沈香的耳朵里,教她呼吸一滞。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谢青,温雅的郎君仍是噙笑,仿佛没有听到。 要知道,李岷所掌的这一支神策军,原本是谢家历代“定国将军”总的兵。虽说谢老将军也忠心耿耿,一回京城就上交兵权,但十多年前北狄频繁犯境,俱是谢父在外领兵,征战多年。他与麾下军士同吃同住,体恤战死将士们的家眷,一时军望很高,亦同部将们生出了惺惺相惜的过命交情。 她记得,早年坊间还有一些不好听的传闻,直到谢家父母战死沙场后,才渐渐平息。 李岷要表忠心,也不该揭谢青伤疤,言辞含沙射影啊! 不过,沈香见谢青无甚反应……或许只是她敏感多心,上峰并未在意。 这样就好。 她怕他受伤。 皇帝被李岷闹得头疼,远远见刑部尚书谢青入殿,高声道:“刑部谢卿、沈卿可在?” 沈香同谢青对视一眼,联袂上前行拜仪:“臣等拜见陛下。” 皇帝颔首:“李大将军衙内李佩玉失踪一案,交由刑部主官们查探,兹事体大,望两位爱卿尽早查明歹人行踪,救出李佩玉。” 若此子还活着的话。 “是,臣等定不负陛下厚望。”沈香他们应下了公差,这一个月怕是不得闲了,而官署里又得提拔出一位代办公事的官吏,这样他们才能抽出空闲,外调查案。 其实官家今日的吩咐很是得体,李岷是勋臣,倘若将他儿子的凶案交由刑部小吏调查,李岷定会觉得官家不重视老臣,又要闹上一场。唯有交付给谢青与沈香这样的衙门主官,才好堵他的口舌,知帝王偏疼。 但有一点不好,要是时限到了,沈香他们没有交出满意答卷,怕不止是官家的威压,就是李岷也要阴阳怪气说道一嘴文臣的不是。 难办,发愁。 下了朝会,沈香同谢青坐一处吃廊食。 殿外日光明媚,风光旖旎。她正出神,手间忽然一沉。 沈香错愕低头,捧着的莲花纹瓷碗里平白多了一枚鹿肉圆子,而谢青手上的公筷刚刚放下。 “您给我的?”沈香有点惊讶。 鹿肉金贵,还是皇城园林里悉心养殖的。光禄寺每回月半才添一次鹿肉圆子。不少参朝官为了这一口鹿肉,早膳都不吃,巴巴等着。 偏偏谢青舍得割爱,竟留给了她。 谢青含笑:“我记得你爱吃荤菜,前日你同任郎中.共食,果蔬剩下不少,唯有肉圆子倒是全祭了五脏庙。” 闻言,沈香更惊讶了。 那时,她刚刚咽下最后一枚肉圆子,谢青恰好唤她办差。怎会这样巧?难道他一直在暗处,等她吃完饭才喊人吗? 愧怍的心思又起了,她怎么总受谢青的关照啊。 “是我猜错了吗?”他隐隐困惑。 “没有没有!我确实爱这口,只是我把您的圆子吃了,那您呢?” “我不必。”谢青复而勾唇,“既是你上峰,凡事总得紧着佐官。” 此言一出,沈香差点泪流满面:啊!多好的上司!不仅护短,还事事为下属考虑,她要为谢青肝脑涂地,为他当牛做马,干一辈子! 用完饭,谢青邀她一道儿并行回刑部官署。往常沈香与他没有这般亲近,即便一个衙门里做事,她也懂在外避嫌。 今日奉了皇命,两人一道儿商议差事才是不负皇恩,故此没有什么顾虑。 待僚臣们走散,拐进一条僻静的宫道。 谢青温声问:“李佩玉此人,小香有印象吗?” 沈香蹙眉咂摸一番,只记得那一双轻慢的眼睛。此前一次宫宴,散宴时,李佩玉吃多了酒,恰巧撞上沈香。许是夜色昏暗,他又醉得神魂不清,竟把她当成了小娘子,绕起她一团落下的发,抵在鼻尖细嗅:“好香啊……” 沈香不悦,从他手里收回乌发,小声敲打:“李参军慎言,本官乃是刑部侍郎沈衔香。” 李佩玉仗着父亲李岷的功勋,在官家那处也讨来了武臣的封赏,任命为左卫率府胄曹参军,主掌兵器甲杖。不轻不重的职位,属君王的恩典,连同今日的官宴邀请也是,他品阶低,本无资格赴宴。 李佩玉戏弄了个阴柔样貌的郎君,还被人迎面奚落,他吃得太醉,正要发疯搬出父亲的名头,却见不远处有人衣袂生风,缓步踱来。 是刑部尚书谢青,此人他识得。 李佩玉酒醒了泰半,只得小心同沈香赔笑:“是下吏无礼,冒犯到您。” “无碍,不过小事。”沈香还不知李佩玉的歉意,源自于她狐假虎威、搬出谢青镇压。心里只道:李佩玉虽无礼莽撞些,但好歹知过能改,她便饶恕他一回。 谢青霎时聊起他,沈香支吾了一阵,只说了句:“不大记得了。” 顷刻间,她猜到谢青用意:“您是指,我们该多了解李佩玉,方能查明他去向吗?” “正是,小香聪慧。”郎君语带笑意,稀松寻常的一句话都能得他赞许。 沈香摸了摸鼻尖子:“我猜,他应当是被仇家劫去的。” “哦?为何?” 谢青眼尾微弯,和煦地望向沈香。他总一副慈爱长者做派,引导她学事。沈香知谢青有意领她入门,思考更为严谨。 “若想谋财,那么必定会先告知主家有关他们的钱财要求。不似今日这般先斩后奏,直接抛下残肢。便是恐吓,也不该伤筋动骨惹恼主家。亡命之徒还敢和朝廷作对,真不想活了。”她叹了一口气,“我实在猜不出来,谁有这胆子。” 世上哪个人不惜命呢?这厮明显不是常人。 谢青:“唔……既是如此,就从李佩玉的仇家寻起好了。不过,在寻仇之前,今夜得劳烦小香陪我在书房受累一回。” 嗯? 一句话陡然在沈香的脑海中炸开,良久,她小心窥探了一下谢青面上神情。他依旧温润而泽,如山桃花那样明艳宜人,眸子里没有半点的促狭。 方才话音儿里那微乎其微的诱惑之色,许是沈香多心了吧。
第5章 下了晚衙,因归府顺路,沈香和谢青上了同一辆马车。 沈香总算知晓谢青所说的“受累”是指什么了,车厢中足足堆了半人高的案宗簿书,这要看到什么时候? 沈香吃惊,掌心已然冒汗了。他真应了谢老夫人的话,哥俩同生共死,一块儿辛苦。 见她错愕,谢青抿出一丝笑:“都是记注到一半的案牍,不好让下司插手,还是我受委屈一遭,尽数完成吧。这般,刑部司的刘员外才好接手咱们的公差。” 谢青思虑得极是,若是审阅到一半的案卷再丢给员外郎批注,难免意见相左,平白多添公务,倒不如旧卷审完,新的案宗交给近日代管刑部的刘员外审理。 谁让李佩玉一案,乃是这个月公务里的重中之重呢?大理寺与御史台没沾上这样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恐怕夜里都笑醒了。 沈香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您要我搭把手吗?若我帮了倒忙可怎么好?” “小香尽管犯错,横竖有我担待。” 谢青待她倒是很宽容,沈香受宠若惊,感叹:“您御下真是温厚啊。” “是吗?”谢青的笑意更浓。 殊不知今日他刚发落过比部司的任郎中,当众暗示任平之做事不老成、欠考究,为人处世火候也不够。任平之被衙门顶头上司逮着敲打筋骨,懊丧极了。恐怕近两年流内铨选他又犯难了,谢青定不会当他的保人,帮他往吏部递送“铨状”。这般,再想升迁恐怕还得熬两年资历。 唉,时乖运拙。 任平之蔫头耸脑归府,方一落座,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啊,该不会是那封情诗惹恼了上峰吧?早知道就不多管闲事了,还害他官途坎坷。 沈香不知这些,一心只当谢青忧国忧民,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纯臣。 片刻,马车碾到石子,车厢内猛地一撼。沈香躬着身子,没坐稳,竟一个趔趄,朝前扑去。 “哎呀!” 她灰心丧气,只当这次一定要摔个鼻青脸肿。闭眼赴死时,却意外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兰花的冷幽香味随衣袖震开,香泽流散,萦绕她满身。 沈香睁眼,垂眸,入目便是紫色公服……啊,她竟摔到谢青膝上?! 呜——怎么办。 沈香勉力撑着双臂,不敢全然倚靠上谢青。但她受了惊吓,身体僵直,半天也不能动作。 起又起不来,躺也躺不下去。 沈香羞窘,急得快要哭出来。她何时这样无礼过,谢青会不会以为她毛手毛脚,很不得体?她好歹也是个官场中沉沦多年的圆熟官人啊,眼下真是颜面尽失。 她欲哭无泪,耳朵烫得似烙铁,红得能滴血。 还没等她想出一个推搪的由头,谢青已然闷闷笑了下:“小香是想寻我庇护吗?倒是……热情了些。” 听得这话,沈香死的心都有了。 她内心呐喊:“天爷呀!下道雷劈死我算了。” 车外忽然响了一声空雷,吓得沈香瑟缩一下。 车夫辨雷声,为难地嚷了句:“见天儿要下雨,两位官人,咱们恐怕要赶快回府了。路上有些抖,还望多担待。” 谢青倒觉得路途陡峭些也不错,含笑答:“无碍,你赶车吧,有劳了。” 随后,他小心搀起沈香,纵她坐回空位上。 车厢里的气氛沉闷,主要沈香臊了一脸,不敢开腔。 还是谢青打破静谧:“小香怕雷声?” 他于昏暗处,感知她颤了一下肩胛骨。衣布微鼓,好似振翅的纤脊蝴蝶,脆弱且不堪一折,惹人怜惜。 沈香垂下眼睫,许久不言。 车厢内的兰花香渐浓渐馥郁,许久,沈香答了句:“舍……妹死的那日,正是雷雨天。” 她兄长沈衔香死的那日,是个沉闷的雨天。她第一次这样厌恶细密的雨,雪上添霜一般,扰乱她的心神,还带走了她哥哥的魂魄。 她咬了一下唇,又说:“都讲,死者会在雨天离去或归家,这样雨声能遮掩他们的脚步。我舍不得他,因此也厌上了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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