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是烈性的酒,可几杯过后,她还是倒下了。 谢青颇有几分无奈,想唤奴仆来搀她去客房休息。 岂料,还没等谢青靠近,沈香就醒转过来。她一双眼亮的出奇,还是醉态,却很可爱。 沈香仰首,语带偏执却怯怯,问:“您……能分得清衔香还是小香吗?” 不知是酒后胡言乱语,或真心话。 谢青琢磨一番,嘴角上翘,意味深长地答她:“我一直知,你是小香。” “什么……”沈香再要细思,脑仁又发疼。 “咚”的一声,她栽倒在桌上,睡过去了。
第3章 客房内,两名婢女搀着沈香上榻。 她们深谙待客之道,纤指探向沈香衣襟,正欲帮她宽衣解带。 见状,谢青微微蹙眉,暗自垂下鸦青色的长睫,不经意间避开了眼。 顷刻,他低语一句:“不必更衣,就这般睡吧。” 婢女们对视一眼,恭敬地收手:“是,尊长。” 谢青是谢老将军唯一的嫡子,自谢父死后,他便成了宗族之长,家奴称其为“尊长”。 沈香的衣襟未乱,人也在榻上安睡,既如此,房中也无需奴仆服侍了。 “退下。”谢青吩咐。 “是。” 屋内无人后,谢青亲为沈香捻来轻薄的锦被,盖好她的手足。似是怕她夏夜燥热,又为她开了纸窗,燃了一线开解燥郁的甘松香。 他静候片刻,直到沈香的气息绵长安稳,这才阖门出屋。 临走前,谢青似是想起什么,同婢女们道:“若沈家郎君发汗、睡不安稳,记得端一尊冰鉴入屋,供其消暑气。” “明白,尊长。” 如此,谢青才放心离去。 这一觉,沈香睡得很好。 往昔她入眠,总有点怕黑的,偏生今夜,她梦到自己躺在蓬蓬的芦花之上,随着溪流一直流淌。 皎月雪亮,绵绵照着她,不热也不冷,她很喜欢。 难得好眠,睡醒后,沈香还有些怅然若失。 她恍惚瞥了一眼案上的刻花花草纹香炉,几径香馥馥的烟气儿缭绕,卷出窗缝。 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婢女们不可能大胆为她布置燃香,这是谢青留下来的……她环顾四周,终于明白屋舍格局的不对劲之处。 糟了! 她怎就睡在谢家了?! 沈香脑仁生涩,全然想不起来昨晚的事。 她到底喝了多少?有没有唐突到上峰? 她定是醉到五迷三道了吧?所以才会被安置在客房。 沈香悔恨,欲哭无泪。 手间一摸胸口,另一个骇人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的衣裳…… 好在沈香里外检查了一番,确信自己身上穿的圆领袍没更换过。她想想都后怕,若是婢女们非要计较礼数,为她更衣,擦身上汗,那她的女儿身岂不是会暴露于人前? 好险,下回再不敢喝高了。 婢女们受尊长吩咐,在外听了一夜动静。 床脚碾动,吱呀吱呀。她们猜沈香该是起了,叩门小声问:“沈郎君,您要沐浴更衣吗?尊长备下了新衣袍,命我等给您醒时送来。” 她们被谢青敲打过,知晓沈郎君的贵重,不敢僭越冒犯,也不敢无她传唤便入屋里打搅。 沈香倒是不想麻烦谢家人了,只身上衣满是酒肉臭,她不好凑到谢青面前道谢,用这浊味熏人。 思及至此,她羞赧地对婢女们道谢:“有劳两位了。” “您客气了。” 不一会儿,婢女们就奉着巾栉、衣裳,与盛水的浴桶鱼贯而入。 沈香原本还以为要同她们拉扯一下,谋求一个独自沐浴的机会,谁知婢女们很是守礼,留下衣物以后,就阖门走开了。 省去她不少麻烦,沈香一派劫后余生的仪容。 她解下束胸的白绸,泡入水中,通体舒泰。里外都清洗干净后,沈香换上谢青送的金莲花橙蟾宫玉兔纹圆领袍。 这样艳丽的底色,这样稚气的纹样,沈香脸颊微烫,她已有好久没上过身了。 她一直扮作兄长,欲装扮稳重些,总挑拣暗沉的青绿底子的衣饰穿戴……谢青为她备这一身衣,是心里还把她当成个孩子吗? 她和兄长是双生兄妹,比较起年纪,确实小他好几岁。 沈香摸了摸衣布,知是轻薄的绫罗,最合适做夏日的时服。 她隐约想起日前在刑部衙门跌跤的时刻,啊,他定是看出她被闷出一身汗了。 尴尬,还有点难堪。 不过都是上峰一片好心,她诚惶诚恐下地,赶去道谢。 另一边,谢家书房。 明明该摆满书卷的屋舍却只架了一张九脊牙脚小帐样式神龛,帐座摆着一尊庄严宝相的佛像。一香檀香袅袅升腾,烟熏火燎,裹住了佛陀大慈大悲的眉眼。 谢青坐在梨花木圈椅上饮茶,面上仍是含笑,清风霁月。 今日休沐,谢青和沈香都不上值,故而才有这样一份闲暇敢夜里饮酒。算了算时辰,沈香也该醒了。 脚步声响动,谢青等到的并非沈家郎君,而是一道神出鬼没的黑影。 那人自窗棂掩入了门,伏跪于谢青膝前,恭敬地道:“尊长,已经抓到李将军之子李佩玉……属下是否要动手?” 谢青不答话,他放下建盏,缄默许久。 片刻,他沉吟:“唔……若是近日死了人,尸首乱抛教人发现,反倒不美。” “您是想暂时留他一命?” 谢青看了一眼享用红尘香火的神佛,轻轻叹气:“唉,毕竟是父母亲生养多年的孩子,身体发肤总得奉还爹娘……这样,斩一只手送往将军家府吧。留口气儿,其余能剜下的皮肉,尽数丢入山中喂狗。” 部将明白了,这是要极刑凌迟折磨,要人生不如死。 “是。”下属小心翼翼看了尊长一眼,谢青脸上不露声色,唯有唇边浅淡笑意,内里意图讳莫如深。明明是温雅的郎君,却无端端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一个眨眼间,黑衣人不见踪迹。 而谢青,仍在喝茶。 谢家这么多条人命,只一个李家嫡子来偿,他真是太温厚了。 屋外终是响起了敲门声,谢青嘴角上扬,复牵起温和的笑,慢条斯理迎门。 是他的小香来了。 房门打开,沈香与谢青对望。 今日,谢青褪去了朝服,只着居家的常服——是一身淡翠绿底岁寒三友纹春袍,这样装扮居府的确闲适许多。谢青没有冠发,乌黑细软的黑发如云般倾泻,由一根窄细的竹节纹发带松松垮垮束着,说不尽的风流蕴藉。 很好看,沈香想,谢青应当是她见过最俊俏的郎君。 沈香不知为何,一见到谢青,满身的戒备就松散了下来。 她猜,谢青一定不知道,她在他面前其实是不拘谨的,虽言辞恭敬,但她不怕他,甚至很愿意同他待在一处。 沈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袖子里忽然落下了那一张香笺。 “啊!”沈香惊呼一声,正要去捡。 行至一半,她又蜷指缩回了手。 早晚要给谢青的不是吗?既然他看到了,那便是天意。 上天在撮合他的姻缘吗?有点失落。 谢青随意扫了一眼诗词:“不是小香的字迹。” 沈香惊骇:“您、您记得我的字迹?” 他笑说:“成日里翻阅你递来的案情记注,如何不知你字样?” 倒也是。沈香傻笑了下。 “我也不想瞒着您,这其实是任郎中委托我送来的信笺,是他熟识的小娘子,想让我帮着牵线……”她鼓足勇气,直面问,“您觉得怎样?” “诗吗?” “嗯。”沈香掌心生热,满是汗,她头一次这样惶惶然。 “不如小香所作。” “啊?”沈香被他这句话砸得有些晕乎,她让他点评诗词,并不是要真同她这个入仕的官人比较文采呀! 沈香正想着该如何解释这些,却听谢青的嗓音稍冷,隐隐苛责地道:“若官署里都如任郎中这般,私下收受‘贿信’,呈于我面前。那刑部衙门的清廉风气,终有一日会葬在御史谏臣口中。” 他轻描淡写地敲打,沈香却知他动了肝火。 头一次,在她面前,这样直白地诉说不满…… 沈香明白了,刑部乃是掌狱的官署。今日送一送情诗便罢,若是改日送上的信笺没那样简单,暗藏隐字的机栝呢?偏偏谢青收下了,被人栽赃贪墨都无处可说,那才是无妄之灾。 沈香吓出一头汗来,慌忙告罪:“是、是下官失察,请您宽恕。” “不必畏惧,我没有怪小香的意思。至于这信笺,烧了吧。”谢青见她诚惶诚恐,柔声安抚。 他果真把香笺递于香炉之上,任燃起的猩红烟尘,将纸舔舐殆尽,没有丝毫犹豫。 夜里,沈香回了家府。 她脸皮薄,昨日唐突了谢青,今日怎样都不敢多待。留她不得,谢青没有挽留,只得纵她离去。 沈香解下衣袍与束胸的长绸,又披了件花鸟纹雅梨黄香云纱长褙子上身。她靠在冰凉的玉枕上想事,目光落于直棂窗前。 寝屋没用油纸糊窗,而是借薄如蝉翼的蛎蚌片挡风。这般,月光侵入半透明的壳片进屋,更显明窗净几。 一闭上眼,沈香记起谢青那两根挟着香笺的长指。炽艳的焰光灼进他的眼,郎君的嘴角端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工整、体面、端庄,如玉白无瑕,亦如神佛。 他仿佛是藏在喜脸面具底下的人,教沈香看不真切。 沈香都要忘了,谢青是何时变成这样尊贵自矜的官人?仿佛是他父母亲辞世以后。 那时,年幼的沈香许久不见谢青,许多趣事都无人可分享。 时隔一年,她再见到他。 虽还是柔心弱骨的贵公子姿容,沈香却觉得有哪里不对……谢青仿佛再无肉眼凡胎的常人情愫了。 沈香看似心思昭昭且坦荡,却裹挟了几分私心。 她,总想多关照谢青些许,即便他不需要她的怜悯。
第4章 隔天的朝会,沈香与谢青还没入主殿就听到一声怆天呼地的哀嚎,原是发生了一件惨绝人寰的大事——神策军总兵大将军李岷之子李佩玉,无故失踪,今早将军府外陡然出现一只断臂,是他亲子的! 猖狂贼人,害了衙内的性命,还敢当众示威! 李岷不免怪罪起了执掌京城巡道的金吾卫内府,一群尸位素餐的狗东西,连歹人都没抓到。 “陛下,臣就这么一个独子,这是要臣的命啊!多阴险的贼人,欺辱到臣的头上来,这让臣还如何过活!”他要官家做主,当朝哭诉自个儿多年来的功勋。 大宁兵将的监管,实行兵府制,即为“兵不知将”。兵籍不归将领管辖,而是由兵部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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