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沉闷、潮湿的日子,是沈香多年以来的梦魇。 她以为自己忘却了,其实没有。午夜梦回,总会翻涌上这些自苦的回忆,搅乱她的日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平风静浪了。但其实,至亲离去的痛楚,家人永远忘却不了。所谓心如止水,也只是自欺欺人。 所有苦难,都藏于兄长留下的银鎏金荔枝并头簪里,或是兄长藏于箱笼底下的银狐氅衣间。纵使一阵春风,一朵落梅,亦留有兄长的痕迹。 到处都是哥哥啊…… 沈衔香自知他命不久矣,那样小的年纪,心思却缜密。他给妹妹准备了每一年的生辰礼,大到头面衣饰,小到笔砚诗谱。他怕亏欠沈香,怕她没有家兄的庇护,会受委屈。 其实,他的死,就是沈香今生最大的苦难。 年纪轻轻,不幸兰摧玉折,真可惜。 父母早亡,哥哥又死了,她是没有大人庇护的孩子了。 沈香胸腔闷闷的,鼻尖子也酸涩。许是太落寞,她在谢青面前失态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起,摧折花枝,打落一地火炽红泥。偶有几点雨星子扫入窗缝,谢青抬袖去挡,为沈香遮住风雨。 他缄默许久,终道了句:“若是下次有雨,我为你在邻墙的花枝上悬一盏提挂式瓷灯吧?四壁可用削薄的蚌壳黏连挡风,瓷灯底下再漏个眼,便够流风燃烛了。我会命人守着灯,教它不灭的。有了点亮光,又知是我在旁作陪,或许你也不会再怕雨夜。” “什么?”沈香被他这番震耳发聩的话惊到,哑了许久,喃喃,“您何必……关照我到这份上。” 对她这样好,她会不知所措的。 待谢青舍下她,同旁人成家时,她或许就难能做到坦荡处之了。 沈香不想自己变得那样难堪、那样狼狈……她无地自容。 一路上,沈香都心神不宁。 等捱到谢府,她才缓过神来,再次捡起自己护心的甲胄,同谢青如常相处。 沈香和谢青一道回府上,谢老夫人不知有多欢喜。她嘴上埋怨两个哥儿不知轻重,落了雨还不快洗漱,面上却笑意盈盈,欢喜家宅里难得的热闹。 待谢青命人把一车公文送进书房时,老人家的脸顷刻间沉了下来:“怀青,你就没一天消停吗?!这般下去,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住?” 闻言,沈香担忧地问:“您的身体不好吗?” 谢青被这话呛了一下,难得失态咳了声。霎时,他笑答:“我身子骨很好,小香不必忧虑,祖母是操心惯了才这般说。” “那就好。”沈香松了一口气,全然不懂某郎君较真“身强体壮”的真正原因。 谢老夫人知道沈香今日来府上,是被孙子拉来当帮工的。她慈爱地拍了拍沈香的手,感叹:“真造孽啊,还要拉上衔香受苦受难。下回你甭理他,怀青这性子改不了,你惯着他,只会让他蹬鼻子上脸,一心磋磨你的!” 谢老夫人如何不懂自家孙子是什么鬼德行?一天到晚话术圆滑,同他接洽的人,少有不从了他的意的!特别是衔香性子这样软绵的郎君,她孙子还不是寥寥几句就老老实实拿捏住了人? 思及至此,她又有点伤感:“沈家郎君、娘子的性格都好,若是令妹还活着就好了。这样的心性,同咱们家哥儿,那是顶配的。” 沈香冷不防被人提起,对方还看重她的温吞脾气,一心想结亲。 她一时无言,强笑了笑,道:“各人都有自个儿的缘法,保不准谢兄过几日就遇上合心意的小娘子了,这事儿急不来。” 本是一句替谢青解围的话,岂料却惹他不快。 “如小香太闲暇的话,不若你我先行审阅案卷吧。早些办完差事,也好早些家去休憩。”谢青上翘的唇角稍稍掩去,语带微乎其微的不快,甚是冷淡。 沈香很懂察言观色,她不知哪处惹到谢青了。 事后想想,她猜,应当是她太多管闲事了,谢青不想一个外人插嘴家事。 也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较为亲近的同僚罢了。 沈香实不该,因他几句偏袒就误以为他们关系亲密无间,谢青明明待谁都这样温柔得体。 沈香僭越了,是她得意忘形。 沈香为了给谢青赔罪,审阅案卷更为勤勉。饶是谢青都累得阖目叫了一盏茶,她还孜孜不倦地详复记注上的律令。 烛光下,谢青不动声色端视她。沈香虽摘了幞头,一团青油的发还是包在藤草巾子里,没有散落分毫。睫羽纤长浓密,如黛山乌树,一应的得体端庄,没有半分不羁。 他隐约记起此前一次宫宴,京官们喝得尽兴,与君王同乐,放肆地折起园林中的桃枝。宫娥们讨巧,特地给各位官人都簪了一节灼桃,沈香也不例外。 她齐整的鬓发便是那时被花枝给勾下几根,披于肩上,散落风中,美得凌乱又恣意。 而这样一缕发,却在宴后,停留于李佩玉的掌心间寸许,容他细嗅。 啧。 登徒子冒犯了她,教人不快。 …… “谢尚书?”沈香忽然唤人。 谢青侧目,勾唇应话:“嗯?” “您累了吗?” “有些。”他不逞强,老实答话。 沈香回过神来,她是偶然一日不管不顾当差,却忘了谢青日日如此。她哪里是赔礼道歉,一心惩戒自己,分明是拉着人一块儿受罪! 人情世故上,沈香终是差了一截。 她羞惭放下笔墨,腕骨隐隐作痛:“那我们迟些再看案牍?” 谢青见她诚惶诚恐,不忍心再苛责。 于是,他笑道:“不必,今日歇下,明日再看。” 沈香瞧见谢青脸上那熟稔的温柔笑意,心知他已没了气性。那就好,她也松懈了心神。 她本打算回府,谢青却留了她一块儿用夜食。 谢青:“空腹入睡,伤脾胃。我既揽了你来帮忙做事,总要伺候好你炊饮,小香别推辞了。” “好,听您安排。”话都说到这份上,沈香也就不客套。 好歹是谢青的地盘,沈香不敢坏规矩。她很好奇书房里的陈设,又不敢乱摸乱碰,只得睁大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四下瞻顾。 她怯怯的样子有几分可爱,谢青笑意渐生,难得坏心眼,没有出言允她随意查看。 沈香的眸光落在谢青身后的那一尊佛像上,惊讶地问:“您还礼佛啊?” 谢青怔忪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道:“嗯,神佛慈悲,怜悯世人。” “您这般善心肠,下官真是自愧不如。” “呵。”他忽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短促的,挠在沈香心上。 她问了点蠢话…… 现下的沈香,就好像跟着尊贵的大人入家堂,屋中俱是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即便大人慈爱温柔,容她无礼,她还是蹑手蹑脚,不敢动弹。 倒不怕打砸贵物,而是怕讨了大人的嫌。 啊,是了,她希望自己,是得谢青喜爱的。 尽管这份喜欢与儿女情长无关,但她还是想搏一搏难能可贵的偏疼。所以,她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好歹不能招人嫌恶。 沈香又看了一眼,案上供着一张鹿皮弓。 她问:“您还会搭弓射箭吗?” 实难想象温文尔雅的谢青还能有遒劲拉弓的时刻。 “那是母亲留下的。” 沈香记得谢青的母亲是游牧胡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好似一轮金日。她的大宁语说得很好,就是人太热情,沈香回回进内宅里拜谒,总要被她团到膝上里外摸猫儿那般揉搓一阵。害得沈香小时候都不敢去谢家,生怕谢青的母亲又逮住她亲亲抱抱。 这么多年过去,沈香都快要忘记了——谢青是“中蕃通婚”诞下的孩子啊。只是他样貌一点都没有外族的血脉呈现,全然瞧不出来他的母亲的痕迹。 那弓,是遗物呀。 “对不起,我今夜总说错话。”沈香道歉。 “无碍的。”谢青一如既往宽容。 这时,小厮敲门,奉上两盏芳芷茶与几样茶点心。沈香记得芳芷茶,这是月前官家赠予谢青的贡茶,就那么寥寥几斤,他竟舍得烹了给她喝。 谢青的待客之道,礼数总这样周全,偏偏她仗着上峰的器重,口无遮拦。 她又低头,不知该说什么。 谢青发笑:“小香在找什么?地缝么?” “啊?”沈香怔忪。 “我当你埋首于地砖,是想找道缝隐去。” 这一回,沈香听懂了,谢青是讲她太胆小了,一点话就要难堪,找地缝钻进去不见人。上司难得说了个笑话,他在调侃她面皮细薄。 沈香脸更烫了,支支吾吾半天,讲不出什么话。 呜——她连玩笑都不会接茬!多好的增进关系的机会啊! 谢青为她夹了一块莲子蒸糕,供她垫肚。 筷子还没放下,谢青风轻云淡地问了句:“小香同谢某独处,总这般拘束。你待我,似乎与官署内其他官人不同。特别是比部司的任郎中……唔,我倒想问,是他更讨你的欢心吗?” “什么?”沈香的茶都要喷出来了。 此话何意? 哪个欢心?!她在外是个郎君身呀,和郎君们相处,不都这般随性吗? 谢青总不会是拈酸吃醋吧……不可能不可能。 她内心呐喊:快解释呀,她要误会了…… 谢青这回执着,他不绕开这话头,擎待她下文。 沈香避不过去,只小声说:“我待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厚此薄彼。近年与任郎中亲厚,也不过是因他没架子,好讲话。又是下司的僚友,总得卖点面子。大家都是同僚,这般和睦相处,是不妥当吗?您今日……为何问起这个?” 她已经极力说清楚了,她和任平之什么亲密关系都没有。 谢青心情似是愉悦不少,也没有为难她,只慢条斯理地说:“无事。不过是,谢某也想做一个得佐官仰慕的上峰罢了。” 沈香松了一口气,害她差点误会了。 原来谢青表面上平静无波,内里居然心思细腻成这样吗?他也会患得患失,生怕下属不喜欢他…… 沈香像是发现了谢青哪处有趣的小心思,不自觉偷笑。 她大方夸赞:“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我就很仰慕您!” 她眼睛亮晶晶的,如同那一夜吃醉了酒一般,很讨人喜欢。 “那么,小香仰慕我什么?”他的嗓音既轻又柔,能勾魂摄魄,蓄意压着人的命脉。 “您……” 谢青又刁难她了,他怕她撒谎吗? “嗯?” 谢青优点那么多,不好笼统概括。沈香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道了句——“您刑审罪人的能力是三司法官衙里一骑绝尘的,没有人不钦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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