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不信这些,但想到沈香,还是打点了一些香火钱,端了一碗粥入屋。 半道上, 白玦忽然从天而降,栖于谢青肩臂。一股浓烈的檀香撞进主子的肺腑, 谢青寒着脸, 死死掐住了白玦的脖颈, 冷道:“这么多天,死哪里去了?身上全是西红花味(藏红花)。” 白玦一点都不怕谢青,被他下死手欺负,反倒兴奋地扑腾羽翼, 仿佛它知晓主人家不过在和它玩闹, 这便是掠食者的共通性。 谢青霎时间想明白这是什么味儿了,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道:“哦?你这回路子倒跑得远……想来也就只有你母亲的部落能召你回去了。” 谢青松开了手, 放飞白玦。 随后,他嫌恶地擦了擦指缝沾染上的藏香。 没多时, 屋檐上,一道人影蹿过。 谢青飞石,不过一眨眼,将人打落。 “啊!”阿景狼狈倒地,“尊长,您下手忒狠了。” “少聒噪。”谢青恹恹地开腔,把腊八粥递给阿景,“信给我,粥端给夫人。” “是。” 阿景从怀中摸出严文送来的信,随后高高举着腊八粥,颤颤巍巍奔向了后宅。 信可毁,粥不能洒,让尊长知道,铁定剥他的皮! 谢青抖开信,扫了一眼,心下明了:严文要开始动身了,手下的兵也练得精锐。不少谢家旧部都投奔了祁州,地方兵精粮足,再由严文领兵,终能将王朝撕开一道口子。 事情渐渐有趣起来了……谢青微微一笑。 翌日,谢青上了一趟刑部狱。 雪落得愈发大了,狱卒们纷纷穿上加了棉内胆的袄袍。牢狱里冷,他们止不住瑟缩,手指不断摩挲,当差也懒倦不少。 直到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裴温吞石自尽了!” 狱曹们各个抖若筛糠,这可是敢状告废太子的紧要人物啊!就这么死了,他们该如何给官家交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胆去请了刑部尚书谢青来主事。 谢青不愧是官场中浸渍的老官人,遇事八风不动,自有肃穆威仪。 他潦草瞥了一眼尸身都凉透了的裴温,遗憾地道:“啧啧,近日真是不太平,刚死了个乞丐,又来了个裴将军。咱们刑部狱累的杀业太重,想必是邪祟也要钻出来胡作非为了。” 上峰忽然说了一嘴怪力乱神的话,惹得两侧的狱卒们面面相觑。 这话,该接,还是不接? 还是狱曹懂事儿,忐忑地问了句:“咱们对上禀,裴温将军愧对东宫,一时想窄了,寻了短见,您看成吗?” 这般便不算刑部狱看管不力而导致的疏忽,全是裴温自个儿熬的苦果,罪名落不到刑部头上。 谢青不答话,他只是抽了一条洁白的帕子,缓慢地擦拭指缝,里里外外,直至纤尘不染。旁人擦手,都是为了除去指上惹人心烦的脏污,偏生谢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更像是借此动作静心。 一时之间,郎君正邪难辨。 真是多事之冬,祟雪落入红墙黑瓦的宫殿中,没被真龙天子的气势压制,反倒祸乱宫闱。 冷宫里,又多死了一条人命。 内侍监张福贵今儿穿了新的冬袄子,裹在紫色绸袍之中,神气得紧。 他奉皇命来给废太子送腊八粥,哪知阖宫静悄悄,连人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便是冷待皇子,也不该这般清静啊。 一喊不开眼的小太监传话,还没等人回声儿,他竟发现檐下悸栗栗跪了一排青袍小雀子,原是随侍太子的小黄门全到这儿来了啊。 张福贵心里头咯噔一声,直道不好。 这群小人精,定是知道出了差池,自个儿脑袋怕不保,这才不敢往上报,擎等着他来主事。 畜生啊!这样坑害他! “蠢东西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耽搁贵主儿的伺候,小心你们人头落地!”张福贵心存侥幸地嚷了句,给他们紧一紧弦儿。 哪知道,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太监眼泪婆娑,即便膝上冻僵了,任一步步行向张福贵:“大监、大监!已经没有贵人可伺候了啊!” 听得这话,张福贵险些吓晕过去。他扶着额头,切齿:“你混说什么?!来人,掌嘴!” 也是这时,同张福贵相好的宫娥哽咽道了句:“大监,太子他……去了。” “什么?!”张福贵一下子昏了过去,还是小太监机灵,一个飞扑,当肉垫子挡住了张福贵直愣愣朝下砸的身子。 大监这时候可不能摔死。他死了,他们怎么办? 于公于私,小太监都是要帮张福贵挡住这一下血光之灾的。 张福贵没摔碎骨头,迷迷瞪瞪又醒来了。他急得焦头烂额,也没旁的法子,只得赶紧传太医,觐见天家。 临走前,他一记窝心脚,把底下的小太监踹了个半死,哭丧着脸:“你们、你们可害惨咱家了!” 他就说,怎么今日下了雪还这般乖觉,全来檐下候着。原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非得把他这个内侍省的长官也拉下水。 宫里大大小小的奴婢,心都黑呐! 皇帝严盛的大郎君严尚死了。 服毒,死得这样轻巧,害他的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严盛颓唐地落座,缩在十二章纹样的黄袍大衣裳中,通天冠的十二旒垂珠挡住了他的脸。他比往日更死气沉沉,更老态了。 严盛时至今日还记得,他迎来第一个孩子时是何等喜悦的心情。 这是他的嫡长子,他愿意将天下交付于严尚,于是他早早册封严尚为皇太子,即便他后头又生了其他孩子,这份心意也不曾变过。 严尚虽不及严谨做事狠厉,却还算贤哲,他同大郎君的父子情分非比寻常,他能感受到严尚深切的孺慕之心。 因此,即便他犯下诸多错处,严盛对他都没起过杀心。 真当他是瞎了、聋了、哑了,猜不出背后是谁动的手吗?! 蠢货,罪该万死! 当夜,严盛传召三皇子严谨入宫。 严谨顶风冒雪,行色匆匆入了宫。入殿的时候,他披的那件大氅上的雪絮,经殿中的炭火催湿,融了一片,湿湿嗒嗒。 若是往常,父君早命张福贵给他沏热腾腾的姜茶暖身子了,偏偏今日罕见,什么礼待的动作都没有。 严盛不给三郎君权力,但是恩宠一贯是极致,正因这一份青睐有加,才催生出严谨的胆量与野心。 他觉得蹊跷,又有些惶恐。 仔细想了想,谋害皇兄的人,他都处理干净了,连牢狱里的裴温也死了。 死无对证。 说废太子愧对父君信赖,服毒自尽,也算说得通,不对吗? 既如此,严盛为何还要找他?为何还要审他?只要他咬死了不认…… 还没等严谨走近,一盏茶便抛掷到他头上,从头到脚将他淋了一个透彻。 父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他的颜面……严谨骇然地抬头,蓦然攥紧了五指。 严尚是皇帝儿子,他就不是了吗?!父君这样,让他往后如何做人?! “是不是不服气?”严盛起身,冷冷逼近严谨。 他仔仔细细打量严谨,想看看究竟哪处出了差池,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儿臣不明白,还请父皇明示。”严谨不傻,他早料到父君会疑心兄弟相残,他怎可能露出马脚呢?一问三不知便是,横竖没有罪证留下。 “是你下的手,你害了大郎君!” “儿臣冤枉!”严谨泪洒殿中,“父君,您不能只认大兄是儿子,不认我是您亲儿啊!您疑我,不怕我寒心吗?!” 他戏做的十足像,一双眼饱含热泪,万千冤屈酝酿其中。 严盛忽然笑了。 拙劣的演技,哪朝哪代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和他耍花腔,严谨真的不要命了。 严盛气笑了,他捏住乖儿的下颚,厉声道:“朕是君,你是臣。若朕要你的性命,无需罪证。你当朕不会防着大郎君谋逆吗?在朕的眼皮底子下,他如何敢私锻兵器?反倒是你……朕倒想看看你们真刀真枪地来,谁更胜一筹,谁能继承大统。只可惜,你们的手段都太稚气、青涩,被人玩得团团转尚且不知。” 听到这话,严谨的眼泪一下子窒住了。 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向高大巍峨如山的父君。 一时之间,他感到了压迫力,也仿佛明白了……他太年轻,他的险恶手段,在父君面前无处遁形。 但他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死路一条。 严盛也知道他不能认罪。严尚死了,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即便他人模狗样,狼心狗行。 “告诉我,近日谁同你密谋了?”严盛循循善诱。 严谨深深垂首,不敢开口。 他不知道父亲会如何处置他…… “三郎啊,父亲老了。”严盛叹了一口气,“大郎君已死,江山社稷与其落入他人手,不如紧着自家的孩子,毕竟你我还有父子亲缘。天家多情也寡情,朕心里有把秤,会掂量清楚的。可你再这般痴傻,我不放心把家业交给你啊……” 严谨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活泛了过来。 是了,太子已经死了,父亲不可能再毁了另一个能继承皇位的儿子。 他心狠手辣,寒了父亲的心,却也因自家孤注一掷的手段,真为自己谋得了一条通天的路。 严谨匍匐两步,低喃了一句:“谢、谢相公……” 他没认罪,只是抖出了谢青。 皇帝要发落,那就发落他吧! “谢青……”严盛眼眸寒冷,紫檀木椅子扶手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 他早该猜到了,谢家的孽种! 李岷死了,刘云死了,当年该死的人,十年内都死了。 谢家的手笔,他来讨债了…… 只可惜,严盛不能明面上杀了谢青,那样会抖出谢青和严谨合谋杀害兄长的罪名。 而且,他查过谢青。 谢家明面上,唯有家妻孙氏偷偷和太子妃会过面。便是要定罪谢青,斥责他为三皇子献毒计,他也能朗声辩驳:“臣的家内只同太子妃的娘家打过交道,若说相帮,臣帮的不该是太子吗?” 这话一出来,严盛和严谨又能拿他如何呢? 特别是受他挑唆的裴温也死了。 一个残害兄长的皇弟,不能再被立为储君了。其他孩子又羽翼未丰,江山危矣。 谢青,是想要他的儿子尽数折损其中啊! 小郎君而下手真狠,竟做了个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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