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眼疾手快,塞了个装满银钱的荷包给太监,没有给太监拒绝的余地。 张福贵正要拒绝,就听沈香低喃一句:“您当年求夫君拉刘大监下马的事,我都知道。” 此言一出,张福贵清了清嗓子,浑身不自在。 他于袖笼里,小心翼翼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不言不语,默许沈香耽搁一程子功夫。 张福贵:“快去快回。” 沈香知道,念在这一份旧情上,张福贵会想法子为她争出一点时间。 谢青没吃饭呢,她要给他备一点小食。 于是,沈香足下利索地踏入后宅,命厨娘生灶做饭,自个儿则去梳洗更衣。 虽然不合规矩,但有大监张福贵作保,无人敢多说什么。 谢府做好的饭菜,大监都要命人试毒查验,确认无碍,才能允许沈香带给谢青。 断头饭由谢家自个儿备好了,还省去了掖庭里的麻烦。 待沈香拎着餐盒入牢狱,张福贵忽然喊住了她:“谢夫人稍待。” 他递给她一杯酒,道:“这酒,您端给罪臣喝。咱家嘱咐人下足了量,谢公子……不会痛苦的。” “为、为什么?”沈香难以置信地望着小小一只酒盏。 她还以为万事都有周旋的余地,怎料夜里等她的,竟是阴阳相隔! 要她眼睁睁看着谢青死吗?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我不能……”沈香想抗旨。 张福贵却道:“唉,谢夫人。若您不端酒给谢公子,也会有其他人喂他毒酒。您现在去,还能有一刻钟同谢公子说说话。” 闻言,沈香瞪大一双杏眼,她近日真的好爱哭。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刚换上的桃红花卉满绣袄裙也被她濡湿了,狼狈不堪。 她不能拒绝,她要见夫君。 于是,沈香僵硬地举着酒杯,动作生硬,如同牵丝傀儡。 严盛吩咐过了,这杯毒酒,务必要谢夫人亲手端去喂谢青。他们这些太监得在旁看着,不许出任何差池。 今晚,谢青必死无疑! 君王果真擅揣摩人心,竟知怎样能让谢青痛彻心腑。 沈香的手在战栗,掌心也发汗。她指尖湿濡,险些令酒盏打滑。 倘若这样落了地倒也好了,但沈香知道,喝不完这一杯,还会有下一杯。 谢青逃不出这个牢笼,千军万马等着他。 再厉害的凶神悍将,今日也难逃一死。 况且,府上还有谢老夫人。 奴仆们寸步不移地守着谢老夫人,生怕君王反悔,对老者痛下杀手。 没有人能搭救谢青。 就连谢青也放弃了自己。 他受制于人,插翅难逃。 当初谢安平和塔娜也是顾虑家人的安危,这才心甘情愿赴死的吗? 如今,轮到他们的儿子了。 为何苍天总这般无眼?诚如谢青所说的,神佛并不怜悯世人。 阴森可怖的牢狱,到处都是催人作呕的血腥味。铁窗透入月光,银白色的光瀑落了满地,寂静又凄清。 原来石阶一直这样冷,月色比霜雪还要冻人。 她看到谢青了。 牢笼里的身影,一如既往熟悉。 她想先哄夫君吃饭,于是沈香把酒杯放置在一侧。 太监见状,张嘴便呵斥:“官家的御酒,您可得捧好了!” 沈香如今不是什么要脸面的名门淑女了,她只是一个想庇护夫君的可怜小娘子。她全无体面,也无需颜面,凶神恶煞地呵斥过去:“我也得了官家的令,可与夫君饮酒前小叙一刻!你又算哪门子的腌臜东西,敢违抗圣命!” “好利的一张嘴!” 太监正要发作,张福贵却难得保了沈香一回,他拉了拉手下人的衣袖,劝慰:“算了,只一刻钟罢了。” 想了想,再争也晦气,小太监被上峰告诫一回,立马作罢,任沈香步入牢门,同谢青相见。 谢青瘦了好多,许是近日没有食欲,又不吃饭,还受伤放了血,本该合身的衫袍放宽了许多。她捏了一下他的臂骨,骨相嶙峋,似是只裹了一层白皙肉皮。 他的衣袍底下都是血,膝上的箭伤处理了吗?还疼吗? 沈香碰了他,郎君缓慢回头,浓密的睫羽微颤,仍在怔忪。接着,他缓慢勾唇,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小香。” 他一如既往貌美俊逸,再落拓,他也能安之若素,甚至有闲心晒月光。 沈香望着熟稔的眉眼,忍住想要扑入谢青怀抱的冲动。 他还没有吃饭。 她很久以前就答应过的,要好好哄他用膳。 只是眼泪忍不住要充盈眼眶,沈香咬住下唇,浑身都在发抖。 食盒落地,沈香从中摆出很多菜:“这是金玉羹,用山药片和生栗子炖煮的,很软烂,应该合您的脾胃;这是鲫鱼粥,我熬了好久,鱼刺也剔除了,您吃着应该会很爽口……”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与羹汤逐一摆在地上,牢狱里清苦至此,竟连一张方桌都不留。 怎能、怎能这样折-辱她的夫君。 谢青看了一眼菜肴,轻轻笑了声:“我还当小香会带红糖炖蛋,你擅长的进补羹汤,似乎只有那一道。” 他在说笑,他还记得沈香每次要给他滋补身体,送上的只有那一盅黑蔗糖炖蛋。 沈香并没有配合他笑,越听这话,她的眼泪越是忍不住往下落:“为什么您还能说笑话……这种时候,为什么您还能笑啊。” 谢青抬起指节,擦去她的泪:“因为不想让小香担心。” 所以他能说会道,杀人的时候还换了红衣。 但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让沈香哭了一回又一回。 明明许诺过,只在罗帐中骗她哭的。 他这个夫君,当得真不称职。 “您别笑了。” 沈香心疼到难以附加,鼻腔酸涩,绵绵密密的针刺扎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生了火气,拔高了声音:“您不要再笑了!” 谢青被沈香一吼,倏忽怔住,笑容淡了不少。 他对小妻子道歉:“对不起。” 沈香丧了气,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滚入羹汤里。 她搅动汤勺,想要捞出眼泪,可是她做不到。 为何她什么都做不到?为何事事不如她的愿? 沈香到底有什么用……她是废物。 她好想救出谢青,好想以一当百,杀出重围。 正如夫君那日立于尸山之上,形同修罗恶鬼,庇护她一样。 沈香端起鱼羹,勺子喂上谢青的唇,哽咽:“您吃一点吧?” “好。” 谢青乖巧咽下一勺鱼羹。 他伸出手,修长的五指落到沈香的发顶,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髻。 生死关头,他还在安慰她。 他一直都在哄她:“不要哭。” 为什么夫君总要对她这样好?她明明是……过来拿走他的命啊。 沈香的眼睛又泛起了水雾,视线模糊,她都要看不清眼前俊俏的郎君了。 好在谢青会配合她,他一口一口咽下鱼羹,教她宽心。 沈香想,这一刻还能看到活生生的夫君,真好啊。 一碗鱼羹终于磨磨蹭蹭吃完了。 沈香该喂谢青毒酒的,但她拖拖沓沓,不肯去拿。 沈香握住了谢青的手,轻声说:“您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好吗?您那样厉害,本事通天,不可能会死的,对吗?” 谢青凝望小妻子哀求的眉眼,心脏仿佛被利刃刺中、剖开,鲜血淋漓。他多想给她一个好的答案,多想止住沈香的眼泪。 但他做不到。 “对不起,小香。”谢青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做错了,他不该起了俗世的欲念,蓄意招惹她。 小香应该快乐,而不是为他哭泣。他作恶多端,罪该万死,但沈香很无辜。 沈香的心如坠冰窟,一下子凉了。 她知道,她和谢青都是芸芸众生,他们命如草芥,无法逆天改命。 他的死期到了。 张福贵还有公差在身,不敢再教沈香耽搁。 他亲自上前,把毒酒递到沈香手里:“您请吧。” 沈香捏着酒盏,半天不动。 见状,谢青哑然失笑。 他和她争夺这杯酒,沈香死死不肯松手。 “小香,把酒给我。”谢青无奈地劝。 沈香含着泪,固执地拒绝:“我不。” “小香该明白的,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沈香不傻,知道谢青不该说得再深了。 谢青如敢拒绝毒酒,执意缠斗,那么谢老夫人一定会死,就连沈香也会丧命于此。他为救家人,只能赴死。谢家可悲,好似一生都是屈死的命运。 而救亲人,还是见死不救,这个决定不该沈香来做。 谢青选择饮下毒酒。 他违背了小妻子的意思,却笑得很灿烂。 沈香记起,谢青不会哭,所以只能笑。 他现在……哭得很凶吗? “喝了这酒,您会死的啊。” 沈香想要告诫夫君,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酒盏落地。 顷刻间,谢青累极了,也轻轻靠倒在地。 张福贵没有骗人,药量果然很足,药效发作了,谢青会走得很快,不会那么痛苦。 血染了谢青的衣袂,晕出朵朵红梅。 他连坐姿都没有力气维持了。 沈香记得谢青说过,他很爱红色,所以每每起了欲心,都要着一袭红衣。 那他爱自己的血色吗?现在的谢青很痛苦吧? 沈香终于回过神了,她弯腰,紧紧抱住谢青。 沈香终于明白,那晚,谢青为什么要抱她这样紧。 因为他不想放手啊,他不甘心啊。 沈香也不甘心啊,她不想谢青离她而去! 沈香扶着谢青的头,任由他靠在自己膝上。今日没有穿厚衣,也不知谢青枕得舒适么? 沈香收住眼泪,帮谢青整理鬓角的乌发,亲吻他满是热汗的额角。 她不能吻他的唇,谢青不愿喂她毒.药,他会生气的。 太监们知道谢青死了,松一口气,传了宦官去给皇帝严盛报信儿。 “我一直没同夫君说,您长得可好了。鼻梁挺秀,凤眸潋滟,唇廓朱赤,都是可入画的样貌。我怕夸多了您,更助长您的气焰,更要作怪,这才收敛了不少。”她低头,于谢青微颤的眼睫间落下一吻,“您不要闭眼好吗?您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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