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光对海腥味很熟悉, 她自小不喜吃鱼, 因为那股子气味会让她想到乳娘身上嶙峋的伤疤。没有人为乳娘擦拭带血的身子,那些腥味蔓延至肌骨,催人作呕。 她怜惜乳娘, 没有抵触过乳娘身上的腐臭, 只是再没有碰河鲜海味了,连荤肉都少吃。故此,白流光对于海风的气味格外敏锐。昏沉时,咸涩的风钻入鼻腔,一下子惊得她回魂。 她想要动作,却又听得一群男人闲侃, 议论小娘子们容貌标致。 她没有什么大力气,又是落到男人窝里, 哪里敢醒转, 只能继续装睡。 白流光趴在船板上, 听男人们的闲谈—— “新来的小娘子倒貌美,咱们哥儿几个动手?” “疯了吗你?” “哈哈,生什么气!往日送来的货色不都破了瓜,头回没了, 咱们享用一番又有何妨?” “这位是大人物盯上的, 你不想要命了?” 闻言, 男人有几分警惕:“这么早就被挑中了?” “是呢!李小郎君刚把画像送上去,对方就点名要了白流光。啧啧, 真有福气啊。” “哈哈,再有福气又如何?即便当人正房夫人, 也还不是要独守空闺?那位爷,我听说可是没有子孙根的。” 许多宦官手握重权,却没了子孙根传承命脉。他们晚年孤寂,就想彰显自个儿和寻常的郎君无甚两样。于是,他们会买家宅,蓄养妻妾,甚至认下儿子。只是平日里眉欢眼笑看着好相处,夜里饥、渴、难、耐,身上又不受用,就会起阴鸷的心思,喊打喊杀的! 毕竟他们都知道,自个儿满足不了女子,是不足以让妻妾臣服的。这些女人看着乖巧漂亮,实则心里一定在嘲弄他无能……不管真假,老太监们定是会动手,打杀得对方低下头颅才好。 “老太监啊?手段刁钻得很。”对方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事,笑得阴恻恻的,“那位上峰倒有意思,月月都得咱们李小郎君送上一个美人,还没半个月就要讨人。啧啧,也不知是怎样的玩法,人都消受不过来。” “嘘!噤声!那位也是你可以暗中议论的?小心脑袋!”同僚的话音刚落,白流光的脸上就铺陈了一片滚沸的稠液。 好重的腥味! 恶心感自脾胃里翻滚上来,白流光悟了,他是死了! “再多嘴一句,尔等全跳海谢罪吧。”像是主子来了,极有威慑力的一句话砸下,大家伙儿战战兢兢不敢开口了。 白流光的眼睛闭得更为紧密,这是何等罔顾性命的人间炼狱啊,她可不想搭进性命!还是明哲保身,混一天是一天吧。 不过,她一想到自己被老太监挑去当夫人的悲惨命运,心里又翻涌起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来。 不行,她要努力一把,她要逃出生天,谁想死在这种鬼地方! 白流光思索对策时陷入了昏睡,再睁眼,已是薄暮。 她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海潮气,被褥摸起来有些粘手加润泽,应当许久没拿出去晒过。 白流光想,这里可能很久没放人出去了。 耳畔传来幽怨的哭泣声,白流光皱眉,问:“有谁在?” “你醒了?”陌生的小娘子抱住膝盖,哭得梨花带雨。 “你是谁?” “我名叫苏曼,是被人劫到这里来的。” 白流光立时想到了那些男人的话:“你也是待在庵寺里,被人带走的?” 苏曼咬了下唇,点头:“嗯,我和沈三郎相知相守,本约好了一齐私奔,怎料没等到他的人,却等到了府上的马车。爹娘不忍心伤我,故而把我送去州府附近的庵寺……” 白流光挑眉:“若你只是私奔被逮,又有父母亲疼爱,怎会入道?只要你好好求一求家人,定能留在府中。” “我、我……”苏曼涨红了脸,“已不是处子之身。” 白流光了然,难怪。大宁国二嫁女并不罕见,可一个未婚的小娘子失了贞洁,却是门庭之耻,府上定留不住她,只能送往庵寺。 白流光笑了下:“你这位沈三郎倒有意思,都要同你私奔了,还忍不了那几天,非要毁了你最后一条路。这样的郎君,恐怕不安好心,实乃心肠歹毒。” 更有甚者,可能就是这群人派来的。他们早早盯上了苏曼,收买了俊美郎君,毁了苏曼清白,逼得她入道,再偷天换日抓回这里。 苏曼厉声反驳:“不可能!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随你。”白流光呶呶嘴,她和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想逃出去,至少不要被囚在这个地方。 白流光想到她“未来的太监丈夫”名声骇人听闻,既如此,她何不好好狐假虎威,利用一番。 于是,她低头对苏曼说了句:“对不住。” 然后,小娘子砸碎了一只瓷杯,划伤了自己的脖颈。 待鲜血淋漓,苏曼一声尖叫,喊来了看守的人。 人一到,白流光抛下瓷片,嚎啕大哭:“她疯了!她居然要杀了我!快救救我!” 苏曼吓傻了:“我没有、我没有!” 狱卒哪里会在意小娘子们的争斗,他只是想干好分内之事,混口饭吃。 白流光早被贵人订下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故而,比起保苏曼,自然保她要紧。 本来按照规矩都是把新抓来的小娘子们饿个三五天再给口粮食,熬鹰似的熬死了她们出逃的野心,这样圈养起来才会听话懂事,知道谁是给口饭吃的主子。眼下恐怕没辙儿了,两败俱伤,死了人,上头不好交代,只得先把人救出来。 他皱眉,啐了一口唾液,骂:“晦气!” 这般,白流光成功出逃。 只是,她原以为往后路好走,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从一个圈牢走到了另一个圈牢。她仍是被困在这一座海岛上,是待宰的羊崽子。 她决定搏一搏,最开始是用美色收买了每几日前来送粮的渔夫。只可惜在她刚藏入船舱的时刻,渔夫被赶来的刺客一箭穿心。 刺客们没想到一个世家小娘子还能想出这样不要脸的计策,竟愿意献身给下等人,白流光真狠啊,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要不是她被人看上了,李家绝对会拿她杀鸡儆猴,以免其他小娘子生出了异心,也想逃跑。 当然,一顿毒打自是少不了。 小娘子的面皮最金贵,旁处下了狠手,多几道淤青,养一养就回来了。 白流光被打得半死不活,夜里卷着破了口子的被褥,不住发抖。 她要养精蓄锐一段时日,至少要再学乖一点,骗过这些人。是,她贼心不死,她还敢跑。 白流光懂事了不少,为了讨好岛上的人,还亲自进灶房里帮忙做饭布菜。她住庄子时钻研过厨艺,吊出的鸡汤既鲜又清甜,讨得不少狱卒的欢心。 见她乖巧懂事,大家掂量她背后的宦官,难得也给几个笑脸。 就这样,在白流光一点点放饵料,与日俱增,大伙儿对她放松了不少,又想着这是海岛,小娘子怎可能出逃,便没有多加管束她。 天无绝人之路,白流光命里不该绝,故而让她等到了转机。 她在海岸边捡到了一个断臂少年,那人她熟,就是几个月前救过她的少年,被她夺走了贞洁的那个。 该说“冤家路窄”还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白流光犯起了难。 好的是,她知道他身手不凡,若有他相助,逃出海岛不就指日可待? 于是,白流光拖着少年去了一个无人巡视的僻静破屋。这是原先建过的宅子,只可惜离海太近,被海潮冲刷过,故而岛上的狱卒们便弃用了,正好借白流光藏人。 她回住处取了被褥的布来,又同厨娘讨来了伤药。在岛上别的没有,伤药最多。所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都要作养好身子,这样才好让达官贵人欢喜,故此疗伤,她还不在话下。 白流光以岸边捡蛤蜊炖煮腊肉为由,顺利出了门。 她带上伤药、干粮、破布以及一小瓮水,悄无声息地钻入破屋之中。 少年不知在海里泡了多久,皮肉都起皱了。一摸他额头,还发着热。 好的是那断臂已经止住了血,想来他受伤时就自行处理过了,不然白流光真没把握救回他。 她叹息:“上次是瞎眼,这次是断臂,你仇家还挺多呀……” 这样的少年郎,即便武艺高强,还能为她所用吗?白流光没想好要不要把精力花费在他身上,生怕是浪费时间。 半道上,少年就死了。 若如此,她还不如另寻旁的门路逃生。 时间不多了…… 只是白流光想到上一回她受过他的恩惠,还是骂一句“冤家”。她取下小瓮,生火给他煮水,敷药。发着热,是要喝点沸水出出汗的。 还没等白流光端来热水,忽然传来“噌”的一声,少年拇指剔开剑鞘。 眨眼间,纤薄长刃横向了小娘子伶仃的颈骨。他冷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少年的眼睛已经恢复了,他不记得眼前的人是谁。 直到白流光巧笑嫣然,开口:“看你身强体壮,定是个练家子。” “是你?!”少年再如何傻,也忘不了这个嗓音。 疯女人!她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皱眉:“你是他们派来的?你跟踪我……” 白流光翻了个白眼:“小兄弟,我有病吗?跟着你?是咱俩有缘,都落到这地方了,还能相遇。” 说到一半,白流光意识到一件事,笑得不怀好意:“呀!也就是说,你也是无意间闯入此地的对吗?既如此,你肯定会想法子逃出去吧?” “你想做什么……”清俊的少年抿起唇瓣,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她长得倒是很漂亮,只是漂亮的女人,心肠也很歹毒,他已经吃过一回亏了,不想再吃第二次。 白流光知道怎样让男人放下戒心,于是她娇娇软软地挨上去,朝小郎君眨眼,手指也在他的胸口转圈圈:“小兄弟,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时日都吃了多少苦。我被那些人抓过来当奴隶,吃不饱,穿不暖,天天还要挨打。” 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还未消退的淤青,眼眶泛起红潮,我见犹怜。 “你带我一起走呀,好不好?” 少年不算恶人,知她可怜,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但想起女人极有主意地攀缠他身,又醒悟了——她是坏女人,不安好心,不能受骗。 少年当机立断拒绝:“带你走,我有什么好处?多一个人,只会拖累我逃跑。” 白流光隐隐有那么寸许后悔,她当初是不是不该欺负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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