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其实很好哄的,他听到这句话,原本阴沉的脸立时和风细雨。 “小香知道便好了。”他微微翘起嘴角,“其他人,我并不在意。” 一时之间,沈香倒是不明白——谢青究竟是在证明“他是个好人”,还是证明“他只要沈香的偏袒”。 不过,她好像隐约了解到上峰的软肋了。 她原来是可以拿捏住上峰的,唯有她可以。 沈香欢喜,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笑得眉眼弯弯。 疯狗,正撞上狗链子。 般配,合适,百年好合。 …… 宣政殿。 皇帝接到谢青递来的密疏,特地召见了他。 炎炎夏日,殿内的罗汉榻上设起了消暑的起纹秋水席,冰鉴的寒气兜着燃起的木蜜香烟一并袭来,沁人心脾。 原本面圣就教人惶恐,再加上殿内避光,周遭寒浸浸的,更是让人觉得膝骨冷到酸疼。 好在谢青一贯胆大,他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姿容,对皇帝行拜仪也十分娴熟得体。 官家不是个爱苛责臣子的君主,他特地给谢青赐了座,笑道:“怀青如今也是成家立业的大郎君了,若朕没记错的话,你和朕的小三郎是同岁的。” 谢家和沈家都是大宁朝开国的功臣,百年前随先帝南征北战,一个策计一个献武,可谓是天家的左臂右膀。官家因这份恩情,待谢、沈二族总是仁厚的。私底下和谢青讲话,也有不同于他人的亲昵。 “承蒙陛下惦念,臣与三皇子确实是同岁。”官家亲近,谢青却不敢托大,他仍是礼待天子。 “唉,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也老了。” 谢青温声答话:“怎会,陛下长春不老,福寿齐天。” “哈哈哈,你惯会哄朕开心。”官家喜欢谢青总是含笑说一些体面话,谁不爱听忠臣的良言呢? 皇帝笑过后,总算记起了正题:“怀青上书密疏,可是有紧要事相奏?” 他实在想不出,近日除却谢青的婚事,还有哪一桩大事,要他这般小心敬慎上禀天家。 谢青皱起眉峰,似是遇到了难事,语焉不详:“倒有一桩,只是略难办。” “何事?” “只怕隔墙有耳……” “怀青慎言!天下四海,皆为王土,遑论是朕的内廷!”皇帝动了怒,任凭谁说天子掌管的掖庭里有传话的内鬼,官家都要动怒。 不过这一重怒火,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谢青深谙此道,顷刻间撩袍跪下请罪:“是臣胡诌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顺势砸了一记茶盏子,把殿内的寺人们都赶到阁门外:“尔等都给朕滚出去!” 内侍们惶恐不安,一个个告罪离去。 临走前,不少太监担忧地望向谢青,天子生气,恐怕这一回,即便三品高官也要吃挂落儿了。 待殿内人散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才温声问了句:“可是查到了什么?” 谢青面上复而浮起一重笑,道:“是。臣查到李岷与其子李佩玉置办了一个名为‘普济堂’的私岛,他们将世家女儿偷天换日掳入岛中,待日后以‘贺礼’一说,进献给达官贵人。陛下知道的,李佩玉乃东宫左卫率府胄曹参军,以此举疏通庙堂人情,不知是为李家做打算,还是……” 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皇帝面色一沉:“太子……” 不管李佩玉究竟是想为李家筹谋后路,还是有储君授意,提前用阴司手段拉拢朝官。此举都犯了皇帝的大忌,毕竟君王活一日,太子便只能是臣子。 他都给儿子储君的头衔儿了,这厮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史记上,父子兵戎相见的例子不少,他不敢不防…… “逆子!”皇帝切齿,暗骂出一句,“他怕是位置坐得太端稳了,以为朕不敢废了他!” 瞧瞧,能立太子,也能废黜太子。没登上王座之前,谁又能揣下心思安放呢? “陛下息怒,若只是李家心大,太子全不知情,那就是臣进献谗言,错怪太子殿下了。届时出了差池,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也不过嘴上说说,并不会因这样一桩捕风捉影的事真处置了自家儿子。 他只是要谢青给个台阶下,这样他才好顺理成章应下一些事。 皇帝佯装叹息,问了句:“依谢卿之见,该当如何?” 谢青捻了一下袖缘,笑答:“以臣之见,李家罪无可赦,理当灭门。只是太子无辜,不该卷入此等腌臜事中。不过北狄战事刚熄两年,李家这些年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若陛下诛族示众,未免寒了将士们的心。” 好在,谢青深谙官场之道,一点就透,十分聪慧。 “唉……今日的事,李家实在可恨,罪无可赦。” “是。既如此,臣也有一记损招。” 皇帝很期待:“哦?谢卿请讲。” “不如由臣来当陛下最称手的刃,暗下替您将李家父子除之。这般,明面上便不以皇命发落李家,于天家名声,也有可周旋的余地。”谢卿勾唇,“陛下以为如何呢?” “可。”皇帝拍了拍谢青的肩臂,“怀青啊,日后朕可就依仗你辅佐朝政了。” “是。臣必然好生办妥,不负官家所托。”谢青含笑谢恩,拜别天子,缓步离开宫阙。 而他脸上挂着的那一抹兼爱无私的笑容,在登上马车的那一瞬间冷却,消失于无踪。 才刚入座,谢青便小心解下那一身被皇帝碰过的公服,弃入车厢内偏远一隅。 真恶心。 他不想要这一件衣了。
第31章 翌日, 沈香被谢老夫人喊来挑选嫁衣,她是以“农家女”的身份嫁入官宦人家, 既是上嫁, 就得穿绿色婚服了。 沈香忙了一整日,待傍晚谢老夫人回内室小憩,她总算闲暇下来。 忽然想起谢青, 倒是奇怪, 往常时刻要缠着她不放,今日竟不现身?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香抛出一枚石子,暗卫应声而来。 只有阿景,谢贺不见踪迹。 沈香纳闷:“你们尊长呢?” “……这个。” 沈香明白过来,谢青一定是去做坏事了,还是背着她做的。 沈香和善微笑:“带我去你们尊长所在的地方吧, 毕竟尊长把你们的命都给了我,不是吗?” 阿景如芒在背, 好半晌才打寒颤, 应了句:“是, 全听小夫人安排。” 另一边,李府。 暮色沉沉,府上却火光冲天。 只是火势不大,暂时还无人来灭。 李岷被风凌以刀刃抵住脖颈, 他抻着颈子, 死死盯着眼前恶鬼一样的男人。 他切齿:“我儿子李佩玉早就死了, 是不是?” 谢青抿出一丝笑来:“真聪明呀。” “是你杀的!” “我不是那起子心狠手辣的人。”谢青朝风凌抬了抬下颚,“喏, 是这位郎君动的手。” 风凌早就按捺不住杀心了,他的刀刃越抵越深, 直到李岷的颈子涌出几点血珠子。 李岷吃了疼,又见整座府邸被人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惶恐,好半晌,颤着嗓音:“你、你不能杀我!你在京城之中杀我,怎么和官家交代?” “真糊涂。”谢青笑得意味深长,这样的神情更是坐实了李岷的猜测。 “你疯了……官家不会放过你的!”他声嘶力竭。 谢青笑了声:“你在害怕吗?你希望官家救你?只可惜,不是我要杀你,而是天家。” “不可能!我李家世代忠良,对皇帝忠心耿耿,他为何杀我?!” “哦,这话听着倒不新鲜。”谢青支额,想了一会儿,“谢家当年不也属耿介纯臣,还不是死在你们的刀下?从那时起,便给谢某上了一课。这世上,唯有坏人,才能万古长存。” 李岷还想辩驳什么,可喉咙破了风,原是风凌割开了他的颈子。 他不甘地瞪着谢青,拖着一地血,朝他爬去。 “啧,莫要脏了我见未婚妻的新衣。”谢青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任凭火焰吞噬李家的尸山。 谢青报了一部分的家仇,心情很爽利。 本想回去同沈香说两句可心意的家常话,却在转身的瞬间,撞上了心上人。 “真巧,在这儿遇见您。”沈香笑得很甜。 嗯……偏偏是这时候吗? 郎君为难地想:再等一刻钟多好,那时他就能毁尸灭迹了。 行凶被小妻子撞破了,谢青头一次有做贼心虚的感悟。他极力维持优雅的笑容,温声解释:“不是我杀的。嗯……是风凌动的手。” 他有成千上万个借口能搪塞沈香,可真对上她亮晶晶的一双眼,又觉得很难开口。 谢青确实事出有因,只是他和沈香许诺过,如他再害命,一定要和沈香打个招呼,不能一声不响就下手。 谢青忽然想到了一位六部的老官吏,每回同僚设家宴,他总要嘱咐随行的下人回去通禀一声家内,免得妻子给他留饭,为他掌一夜灯。 这样比起来,谢青确实做错了,他不够体贴。 他垂眉敛目,一声也不辩,任凭沈香处置与发落。 沈香问:“不和我解释什么吗?” “不了。”谢青微笑着摇了摇头。 沈香叹气,踮脚,为郎君整理了一下圆领袍的雪白中衣立领缘。她顺势捏了一下布料,打量了一下厚度。夜风大了,衣太薄了。 沈香半含敲打,半含关怀地道:“天这么冷,就穿这一件夏袍出门,小心着凉。下回再外出办事,好歹喊我一声,让我给您添一件衣吧。” 谁说沈香单纯呢?分明是聪慧的小娘子。她没有拆郎君的台面,以“添衣”的贤惠口吻,叮嘱他下回事事报备,多妙绝的招数,教人听着心里头熨帖。 谢青很吃这一套,笑得更为圆融了:“是,都听小香安排。” 原以为自个儿是不爱受管教的自由心性,哪知也有这么一日,谢青会心甘情愿被家中人约束,只为听她几句柔情蜜语,作恶后也能得她的体谅。 谢青伸手,拥上了沈香。他把她紧紧囚在身前,一如在山崖前的那个温暖拥抱。 他不想顾虑那么多礼仪教条,今夜,他只想抱抱她的小香。 郎君在外十分自矜,特别是着公服时,所有不为人知的亲昵一面,尽数被绸衣裹挟。唯有在无人时,她才能小心碰一回谢青润如白玉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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