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青和沈香不普通啊,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五品参朝官,全是拿官威压一压便能横行霸道的主顾,还有皇命在身,故此见人一面并不难。 谢青勤勉,还欲赶在归府之前先审问这名娘子。 沈香会意。 这是官家在众卿面前撂下的担子,文武百官都看着刑部的能耐,可不能丢了官署的颜面。 她既仰慕谢青,也该尽心尽力保全他的体面。故此,沈香没有推辞,近日亦步亦趋跟着谢青行动。 两人的马车停在离缘棠坊有些距离的暗巷里,夜已昏黑,唯有巷口的酒肆为了揽客才有闲钱,掌起薄纱灯笼。暖色烛光风中摇晃,打下鎏金似的剪影。 沈香看不清路,被石子绊了一下,好在谢青往后递手来扶,她没有跌跤。 谢青止了步子,那一味兰花香萦绕,缠上了沈香的面颊。她嗅到若有似无的香气,知是谢青离她很近,咫尺之间。 “怎么了?”沈香小心地问。 谢青于朦胧晚雾间,递来一只手:“若看不清路,便拉着我的衣袖吧。” 他那样得体,没有喊她执他的指骨。 或许是知她面皮薄,连帮衬的话都说得这样小心。 沈香又要推拒了:“是踩到您的鞋履了?我会谨慎行路的……” “唉。”谢青幽幽一声叹,“总被小香婉拒好意……我便是这般可怖吗?连干系甚密的佐官都不愿同我亲近接洽,可见我这上峰确实做得有诸多不得体之处。” 他仍是和煦音色,只是这一回的笑语里,多了几分自苦。 沈香哪里知道他会想那么多呢? 她咬了咬下唇,还是牵扯住了谢青的窄袖,含糊道谢:“有劳您了。” “小香,很乖。”谢青说得极轻,温声软语,还是被沈香听到了。 又是摸不透的笑意,像极了耐性子哄她。 她被他带着走,往日要细心留意的路,今日倒冒失得多,知道前边有人担待,她也无惧风险。 几步的路走得这样漫长、艰辛,夹杂女郎那五味杂陈的隐秘心思。沈香像是被一场绵绵不休的春雨淋着了,明明入屋舍挡风,衣衫却还湿的,濡濡爬在臂骨,割舍不去。 灯光又照亮了她,沈香被烫了似的,急急缩回了手,所有阴暗的绮思顷刻间荡然无存。 谢青回头看了沈香一眼,没有追问,从容地放过她,护好了她最后的脸面。 忽然,有谁喊了句——“是谢尚书吗?” 沈香和谢青同时回望,来人是几个娘子,居中的那位身着缠枝牡丹纹衫裙的小娘子,应当是府上贵主,从她艳丽的衣着与扣着草珠红披帛的金臂钏上看,家世非富即贵。 谢青疏冷道:“你是?” 沈香听出他有几分不悦,毕竟被人耽误公差,心里都不会爽利。 小娘子全然不知这一点,只当初次见面,忙抬起团扇挡脸,含羞带臊地垂下眼睫。 踌躇片刻,她问了句:“上一回的信笺,您看了吗?” 沈香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她就是任平之相帮的那一名待字闺中的娇娘。长得确实娇艳可爱,同谢青站在一处,也算是郎才女貌。 闻言,谢青头一次蹙眉:“任郎中确有一封信笺送来,现下已经烧了。” “为、为何要烧了?”小娘子青天白日里受这样大的刺激,眼眶里的泪摇摇欲坠。 “私传贿信,其罪可大可小,望闲杂人等往后不要再给刑部官署添乱。” 话说得这样狠厉,一点情面都不留。怪道会有人误以为谢青乃是酷吏,他不过秉公办事,耿介了点罢了! 若小娘子见好就收便算了,偏偏她爱慕谢青,痴缠得紧。 知谢青要走,她又急急来攀附:“您一眼都没看信笺吗?” 若是没看,只当她是个贼人,兴许是他误会了。改日说开,这一场风雷交加的初见机缘,也未必算不上一桩美谈。小娘子太死心眼了,谢青话都说死了,她还要揭开伤疤,非等着人给一刀。 沈香心疼女孩儿,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小娘子的诗作得极好,想来家中西席乃是大儒。”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谢青不但看了诗,僚友们也瞧见了。他不喜欢、不在意,才会对她使雷霆手段。 小娘子心灰意冷,又见沈香温文笑望,红鸾星偏了偏,又要往她身上钻去。 她止了眼泪,期期艾艾答一句:“是小女不懂事,给两位官人添麻烦了。” 知她能想开,沈香也为她高兴。当即很给面子,笑道:“不麻烦,不过一件小事,小娘子切莫放在心上。” 小娘子应了下来,又咬唇,问道:“不知您是刑部哪位官人?” “在下刑部侍郎沈衔香。”她施施然答话,全不见小娘子眼眸发亮,全副心神都要记挂在她身上。 倒是谢青瞧个分明,同沈香道:“此前不是说要买石榴娇的胭脂品,送你表妹吗?正巧前边有个铺子,去瞧瞧吧,别让人在家府上好等。” “啊?”什、什么表妹?沈香懵了。 比她更懵的是那一位小娘子,她今夜遭罪太多,一日失了两回的恋慕,心如刀绞。 都没等沈香拜别,便福了福身,蓄满一大包泪,登上轿辇归家府了。 沈香心里堵,看着小娘子逃之夭夭的背影,觉得旁人也挺憋闷。 她忍了许久,还是问:“您为何说起表妹?” 谢青似笑非笑,玩味答了句:“小香不知自个儿在外很招蜂引蝶吗?” “嗳?!”招什、什么? “看来是真不知情。”谢青的笑意更浓,“倒是我被小香带累,平白多了几分忧虑,心一直悬着。” 沈香震撼,她又晕头转向了。 谢青这话究竟何意?是指她在外拈花惹草,给他招致诸多风月麻烦;还是指他一整日挂心,担心她被外头的人勾惹呢? 不管哪个,谢青都是大好人吧?他竟忧心佐官涉世不深,会被那些情场老手诓骗! 他总这样保着她,只因那一门不得善终的姻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香破釜沉舟一般,问出一句:“舍妹已故去多年,为何您还未将婚事提上章程?即便没有中意的,也该多相看几家娘子。这般,才可能遇上美满姻缘,不是吗?” 她知道谢青是多好的郎君,她同他今生缘分已断,即便自己没了姻缘线,也希望谢青能够圆满。 谢青难得听她问起隐秘私事,眸中思绪微动,是旁人看不透的汹涌澎湃。火树银花,灯烛辉煌,星星点点粘黏发间,衬得郎君愈发俊美无俦。 他于人潮中,与沈香对立,一时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谢青意味深长地开了口——“谢某的亲事,须得小香点头才行。” 沈香又被劈了一道惊雷,茫然抬起头。 这一下,她冒进地撞入谢青那双春深似海的凤眼里,耳珠子霎时滚烫。 心头战栗,一颤一颤,抖着她的神思。 沈香深吸气,平复许久,哄劝自己:别着了谢青的道儿! 他言下之意是:她乃未婚妻的大舅兄,即便他要娶嫁,于情于理也该同她点眼一句,如此才不伤两家和气。 谢青是八面玲珑的郎君,做事无一处不得体的。 只是,隐秘的欣喜渐欲泛滥。沈香罕见的,没有同谢青辩白,而是放纵这一句饱含深意的话在神魂里翻搅,久久不息。
第8章 陪谢青走了一段路,沈香又堪堪回过神来。 她这样拿捏着谢青算怎么一回事?她扮作兄长沈衔香了,往后是男儿郎了。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她不该有这些浓情的窃喜。 沈香猜,应当是占有欲作祟。她同谢青自小有婚约,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该是她的。即便顶着这一具男子的躯壳,她把所有心绪都掩下,只留有对于谢青公差上的仰慕,那她的动机也足够不纯。 时过境迁,这些心绪都没有存留的由头,站不住脚了。 她该大方得体,放谢青去寻旁的人,不拘是以沈香的身份,抑或是沈衔香的身份来说。 今日是个好时机,不要错过了。 她鼓起一腔孤勇,抬手牵了牵谢青的窄袖。 感受到衣上动作,谢青含笑回头:“小香有话要说?” “将来的家内,不拘身世,只要您有意便好。告不告知我都可,您能求个圆满,我总会应下的。”她迷惘地说话,心里又平白无故松了一口气,佯装轻快,“不好再耽搁您啦!舍妹都走了十多年了,这么老长的一段时日,若你身边有个知心人在的话,该多好呢。” 沈香是吃过孤独的苦头,那么大的堂屋里,摆着尊贵规矩,下人也不敢上寝院安抚,无人同吃同住,就她一个人枯坐到天明,累了又睡下。 谢青没了爹娘,定也怕一个人独处。可他到底不似她,没有路可以选。 他前途大好,能挑一门好亲。往后红袖添香,夫妻举案齐眉,这般处久了,总能煨烫谢青的心。 毕竟,他就是那样温柔的郎君,以真情能换他的真心。 沈香圆领袍底下的伤口豁的又裂开一道缝隙,鲜血淋漓,痛感弥留许久,绵绵往四肢百骸钻,催得她鼻翼都生汗。 沈香莫名想掉眼泪,可是无缘无故,多丢人呢!好比自己私藏了这么些年的宝贝,终是被抄家没入公中,再也收不回来了。 听了她的话,谢青许久没有开口。 气氛诡异地凝住了,彼此都心怀鬼胎,这一刻最不坦诚。 谢青知她吃软不吃硬,柔声问:“那么,小香舍得吗?” “我吗?”沈香纳罕。 “嗯。” 她想了想,醒悟。谢青是说,她放任谢家这样一房好亲离去,会不会太亏?正经的算计,应当是再同谢家有攀扯,毕竟他如今都是刑部尚书了。 他甘心被她利用?真是个好人啊。 沈香苦笑一声,有什么好舍得、舍不得的?总不能从沈家旁支再挑一名小娘子给谢青作配吧?登不登对还两说,就是这么一对璧人成日里戳她面前,她也要不爽利了,何苦来的。 思及至此,沈香又要为自己回护了——她都为家族峥嵘牺牲了这样多,就不要委屈她再见谢青与新夫人眉来眼去了,那她真的心都要裂成一片片的,有苦还无处说。她甚至下定了决心,往后若是谢青娶了妻,她就搬到外城去住,早起是麻烦了点,好歹心里舒畅了。 这样一想,将来又是明媚可期的日子。 沈香下定了决心,执意要斩断这些前尘旧事。 她极力亲和温婉,做出满不在乎的样貌,“没什么舍不得的,如果您能有合心意的人陪伴在侧,我会很放心。您又不欠我的,何必为了沈家耽搁自个儿的终身大事。” “是吗?”谢青的笑有几分伤,“我省得了,小香不必再为此事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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