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这一回若非塔娜叛变,还不知京中军需几时能送往地方藩镇。毕竟饿肚子还要提刀应敌的军将们,唯有死路一条。 好在他早想好了法子,安排地方百姓开始种植与畜牧,同草原上的胡族一样,囤积吃食。 这般,朝廷中再起恶毒心计,他的兵也不会深受其害。 既要他保家卫国,又提刀背刺他。 怎会有这样的天子……说句难听的,这般折腾下去,不出百年,大宁国定又有一场风雨了。 是皇帝自个儿折腾自家的寿数! 只是谢安平前脚刚走,皇帝严盛就砸碎了一只兰草绘纹白瓷茶碗。一时没留神,他的掌心被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淅淅沥沥往下落。太监们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严盛嗤笑一声,终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将怒火宣之于口。 不能轻易疑心旧臣啊,说出去的话都是刀子。 这里没他信得过的人。 “传刘云见朕。” “是。” 内侍们急急忙忙奔波,一面传太医,一面寻刘云。 严盛的伤口不深,上了药,包了白巾就好了。倒是刘云见状,装模作样跪倒在地:“陛下何苦为那起子小人动怒?” “小人?”严盛笑了,“堂堂安国将军,在尔等口里,竟成了为非作歹的小人?刘云,你大胆!” “奴该死!” 刘云抬手便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要打得响亮、漂亮,喝堂会彩那般,还不能沾了血,污贵人的眼。这宫里,一记眼神、一个话音儿都有门道,掌控不好度,便是死路一条。 皇帝的话是说给外人听的,随侍的奴仆鱼贯滚出了殿门后,刘云才敢斟茶,给严盛消消气儿:“安国将军,老奴是不敢讪谤,老奴骂的是那起子忘国的佞臣!嘴上说为国捐躯,结果自家后宅就起火,同胡族皇亲勾结上了!谁知胡族公主献计一事是真,还是小人故意这般说起,为自家联姻添彩呢?倒是厉害,后路都给自家想好了,国要是出了事儿,转头便成他族驸马投敌呗。” 刘云给严盛上眼药,蓄意搬弄是非。 这样小伎俩的怪话,傻子才听不出来他说的是谢安平。 殿内无外臣奴仆,皇帝也不必虚张声势做给旁人看。 他盯着碧绿的茶汤面,若有所思地道:“你的意思是……谢将军起了反心?” “这话奴不敢说。”刘云讪讪一笑,“谢将军保家卫国,战功赫赫,是藩镇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奴只怕啊,谢将军家中的这位亲眷没点爱国骨性,乱了谢家往后骨鲠之臣的血脉,怕是谢老将军泉下有知,也会痛心呐。唉,谢将军真是糊涂!” “呵。”严盛冷笑一声,不语。 良久,皇帝问了句:“看你和谢安平不对付,是在藩镇喝饱了气儿回来的?” 刘云和君王相处,这一点是真的聪明。他不搬弄是非,在主子面前就演出个全无心计的样子,让主子帮他摆平恩怨。 说到这里,刘云抹起了眼泪花子:“奴也不瞒陛下,他一回回同奴讨军需,奴怕陛下怪罪,不敢立马应了。您猜怎么着?他提溜奴的衣颈子,喊奴上阵杀敌去!奴要是有那能耐,扛着一把大刀也就上了,奴这样的人上战场,可不是添乱么?!况且,奴是陛下任命的监军使,即便他瞧不上宦臣,也该给陛下留点颜面……” 自古以来,君王都不傻。他未必信全了刘云,不过是老阉奴的话正合他心意。 严盛杀心渐起,眼下却不动声色,只无所谓地笑了笑:“谢将军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也值当你特地来朕面前搬弄是非。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是。”刘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但他知道,先前那番话,该是皇帝想听到的。否则,执掌予夺生杀的君王又岂会这样轻易饶过他呢? 今日这步棋,还是走得冒险了……要不是谢安平实在难缠,刘云也不会冒进行事!真是该死的,上次的局竟被他破了! …… 谢府,入夜时分。 塔娜今日在谢安平的指点下,蒸了桂花崖蜜米糕。 她端着一碟子糕点,独自去了谢老夫人所在的院子,嘴里还在默念那几句新学的大宁话——“娘亲,糕点,您吃。” 虽说腔调有点怪,但好歹有模有样。 怎知,她才到厅堂,谢老夫人也鬼鬼祟祟地转过身。 两人互看了一眼手里的食盒,尴尬一笑,对此举心照不宣。 塔娜端出糕点,干笑:“您吃,糕点,娘亲。” 一紧张,话的顺序说错了。 谢老夫人也摆出一碟子片好码放的生鱼脍,说:“塔娜,吃。” 她说多了怕塔娜听不懂,阿格塔的话实在太难,彼此眼神交流,明白双方都有“交好”的意思便成了。 就是塔娜看了一眼鱼肉,又想起这几日常常送往小院的生肉片,笑容变得更尴尬了。 夫君不帮她澄清“她虽是胡族人但也吃熟肉”一事,还以此逼迫她多学一点大宁话,甚至床笫间欺压她、顶撞她,伺机一句句讽刺她——“嗯?此前撩拨本帅不是很得心应手吗?现下吃干抹净,又说大宁话难学了?” 她不就是笑话过他夫妻生活技法生疏吗?!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虽然时间长了,塔娜明白,夫君似乎不只是上阵杀敌有过人之处,渐渐的,长处露了面儿,也是她开始招架不住了。 塔娜忽然有点点后悔,她是不是不该嫁到大宁国来,她对谢安平此人很“面善”的印象,也近日出了差池…… 塔娜重重一声叹息,心道:果然,远嫁的姑娘是没有好结果的!
第44章 二十五年前, 塔娜怀有身孕。 阿格塔记恨几年前被大宁国突袭主营致使撤兵之耻,这一回来势汹汹。 谢安平分身乏术, 照看不了塔娜, 便命人送她归京,由母亲照顾。正是多事之秋,皇帝严盛不蠢, 这时非但不会招惹谢家人, 还会“恩待功臣”,护住谢家骨肉。毕竟妻儿与母亲都捏在他手里,这样才好逼谢安平奋力抗战,庇佑大宁江山。 塔娜和谢安平成亲已有五年,在夫君耳濡目染之下,大宁语说得十分流利。光听声儿, 恐怕都不会以为她是个胡人,只是那双琥珀色的金眸太招眼了, 时常同京城圈子里的官夫人们格格不入, 赴官宴也常遭受慢待。 好在她和一墙之隔的邻府沈家夫人杜月华脾气相投, 杜月华性子胆怯,她又大胆张扬,正好互补上圆缺。两人相处十分融洽,日常有人往来, 倒也不寂寞。 谢老夫人乐得这个胡族儿媳妇有人陪, 还特地在家府中辟了间留宿的小院, 专供杜月华休憩。虽说此举惹得沈家郎君不满,他在朝为官, 平素十分忙碌,每每下值回府, 就想浅尝一番夫人的温柔乡,怎料一日日同门房打听起来夫人去向,俱是待在谢家用膳,心里恼火可想而知。 偏生他是个温润有礼的郎君,心里有火气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夜里故意作怪,于床笫间劳累自家夫人,消磨去杜月华的精力,强行白日留她在府上休憩。 翌日,塔娜左等右等寻不来杜月华,便挺着个大肚子登了沈家府门。 塔娜是谢节帅的爱妻,腹中揣的又是人丁稀疏的谢家子弟,母子都是金疙瘩,谁敢拦她?门房非但不敢阻挠,还一路点头哈腰请塔娜入沈家,就差没跪下给人当脚垫子踏路了。 塔娜被人小心翼翼伺候,浑身不得劲儿。 她拍了一下肚子,笑道:“没那样精细!我们乌兰部落,怀身子的母亲还上马射箭呢!” 那一掌拍得啪嗒响,小厮和随行的赵妈妈魂都要被吓得离体。赵妈妈直呼“阿弥陀佛”,心疼地道:“少夫人,您留心点儿!哥儿姐儿肉嫩,担不起这一下巴掌呀!” 塔娜是知道谢家奴仆多细致,要是她执意折腾孩子,母亲待她温柔,待手下人却不一定那样温驯了。她隐约听说过的,谢老夫人年轻时掌家是一把好手,那些个惩治魑魅魍魉的煞气,也就老后的这些年礼佛才清减了些。 她也不想折腾下人,讪讪一笑便住了手。 杜月华听到动静,出远门来迎。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羞花闭月,我见犹怜,真就是水做的妙人儿。 每每见到杜月华,塔娜都能明白为何大宁的郎君们都爱这样高门出身的温婉娘子,她这样草原上的糙女子,她也爱啊!转念一想,塔娜又觉得自家夫君谢安平眼光十分怪……他竟对柔若无骨的娇软小娘子毫无兴趣,也很烦那些屡屡朝他暗送秋波的俏丽佳人。 暴殄天物啊! 嗯,这个词,塔娜用对了。 塔娜上前搀杜月华:“你今日怎么不来谢家?” 杜月华不好意思教怀有身子的塔娜相扶,她不着痕迹绕开手,转而挽上塔娜,亲昵地道了句:“身子骨……有点不舒服。” 塔娜惊喜:“你怀孕了?” 杜月华羞怯摇头:“没、没有。” “那是小日子来了?”癸水来了的话,得好生休憩啊。 杜月华怕她一直猜下去,更教人疑心。 于是,她拉塔娜进内室,小心解开衣襟,给她看底下痕迹:“郎君夜里下手有些急躁,我怕上谢家被谢家婶娘认出来,不大好意思。” 红痕遍地。 塔娜倒吸一口凉气:“你夫君够猛的啊。” “……”杜月华脸更烧了。 “啧,不懂怜香惜玉怎么行?你多娇弱的身板,万一受不住呢?”塔娜给杜月华出谋划策,“要不这样,夜里你也别归府了,上谢家住着,你不能太好脾气,日日容他胡作非为!” 杜月华若有所思颔首:“嗯,近日确实很劳累。” 她体恤夫君公事辛苦,每夜给沈郎君炖煮滋补的红枣兔肉甜汤,还在汤头里窝上两个农家山鸡蛋,这样大荤进补下去,又怎会不勾起人的心火呢? 特别是美人灯下,烛影婆娑。娇妻乖顺温柔可人意,沈郎君能把持住都不算个正常男人了。 偏偏杜月华温柔,总听夫君的话,任他予取予求……她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要站起来。 杜月华道:“塔娜说的对,我也该拒绝夫君几次的。” 塔娜看着一颦一笑都漂漂亮亮的大宁小娘子,心绪飞得老远。 她忽然奸猾地道:“嘿嘿,要是我这胎是个小郎君,咱们结个娃娃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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