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主的确想办一场盛夏聚宴,他已命婢女们凿来冰山于后院风亭之中,又喊家仆风风火火去府外请酒肆大厨来帮着家里烹煮河鲜海味。 一伙人就这般忙活开了,闹得动静极大。 谢青恍若未闻,仍是不动声色。 良久,他问:“府上白流光小娘子可在?” 白家主一听这个名字,眉头就皱了几折。白流光那些秽事辱没家风,怎可污了贵人的耳?若她的事迹被抖露出去,让贵人圈子里的官吏尽数知情,谁还敢再聘白家女为宗妇? 是以,白家主没有详细说白流光的境况,只轻飘飘道了句:“二娘子已投井自尽,死了数月,谢尚书怕是寻她不着了。” “为何要投井?”沈香知道白家郎君仕途无望,有多爱重小娘子们,只盼她们能为家族带来些好处。既折损了一个女孩儿,缘何白家主面上却并无悲痛之色呢? 白家主冷哼一声:“谁知晓她发了什么癔症?总是犯失心疯了。” “其中,没有旁的缘故吗?”沈香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声。 “没有。二娘子乃邪风侵体,就这么投井而亡,无人能说上来缘由。” “哦。” 沈香被堵了一嘴,也不好再问了。 既是什么都不知情,她眼下只想赶在家宴设好之前,尽快逃离此地。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她不想赊下人情债。 谢青深谙她欲走的心思,帮衬了一把,起身告辞:“既这么,本官就不叨扰府上设家宴了,先走一步。” 明明就是专程为两位官人办的宴席啊!怎么说走就走?白家主不傻,他知道,不是官员们不懂,是不肯赏脸。恐怕是觉得他不够格儿结交人情,这些年多少官吏知白府没落了,不肯来往,他早明白世态炎凉。 白家主哪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还想着结交点私人情谊,便是混个面熟都行,往后总有用处。心中再恨,他也不敢表露在脸上,只赔笑道:“今夜的宴聚,是特地为二位设下的。还请赏个脸,吃些酒菜再归府吧!” 只可惜,谢青去意已决,谁又敢拦官人们去留?白家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沈香好不容易逃出白府,她松了一口气。料想着还是谢青这招高,既是高官,那就摆出跋扈的派头,不必拉拉扯扯给自己气受。 回了马车,沈香想起方才种种。 她捧脸托腮,犯起难来:“您看白家主这样热切想要攀交官员,又怎会容忍一个可以拿出去联姻的标致小娘子无端端投井自尽呢?再看她家下人对主家事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另有隐情。” “小香猜的在理。”谢青笑着附和她一声。 “只是线索断了,还得想法子挖出点内情。”沈香蔫头耸脑咂摸主意。 片刻后,她记起柳无花的话——等一下,李佩玉手上的画像竟有刚死不久的漂亮小娘子……难道一摞摞收集来的女子小像,全是死人吗?! 她忽然惊得合不拢嘴,浑身都起鸡皮栗子。 “早听说坊间有生前未婚配的郎君死后要寻枉死的姑娘们作配……”沈香感到毛骨悚然,同谢青道,“那李参军备下这么多小像,总不至于是专门搜罗来良家小娘子的尸首,好当中间人,给那些死去的郎君们办阴婚吧?” 闻言,谢青难得缄默一瞬,艰涩笑了下:“小香倒挺……博学多闻。” “嘿嘿,您过奖了。”哎呀,她眼下,似乎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第11章 当然,沈香怪力乱神的想头很快被推翻,谢青和她拜访了白府附近的邻里,提着甜果蜜煎和和气气打交道,总算问出点旁的琐事。 没什么神神鬼鬼的说法,阿婆夜半在屋里头腌菜,隐约听到屋外有马车经过,半道上有小娘子跳下车,又被两个出家的尼僧绞着胳膊儿拧回去。看阵仗,还是用强的。阿婆识得这位小娘子,她就是白家二娘白流光,平日里出门呼奴喝婢,很有排场,几时要受几个老尼师的气了? 阿婆也没想那么多,再过几天打听,人家只说白二娘子投井死了,白家没这号人物了。 沈香咂摸过来,和谢青小声商量:“您看,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娘子,犯了什么事儿要被逼着入道?若是博个一心向佛的贤名儿也就罢了,偏偏连名声都不显,只说没这个人。白家最是依仗这些娘子攀附官中机缘,缘何要抛弃她呢?他们要拿女孩儿换陪门财(聘财),适婚龄的小娘子难道不是香饽饽吗?除非……” “嗯?”谢青像是爱她聒噪的模样,总循循善诱,笑睨着她,引沈香往下说。 “除非小娘子当不成筹码啦……怕是与谁私相授受,犯下家丑,不得不除去。”沈香打了个寒颤,愁眉苦脸地道,“唉,心真狠呢,没用处就丢了,也不顾父女亲缘了。” 谢青抿出一丝笑,他觉得她实在鲜活可爱,总为着世上万事着想,或欢喜,或发愁。 郎君起了打趣的心思,面上却一本正经:“李佩玉不是同鬼怪婚事扯上关系,你很失望吗?” “那倒也没有,只是没了阴间的谋略,一下子成了阳间的计策,又得好好想想该如何查下去了。”沈香悄声问,“您有办法寻到白二娘子入道的庵寺吗?” 谢青在思索对策,没立时答复她的话。 “唉,果然是苦差事吧!白流光的去向哪里那么好找,白家又不肯说实话……”对良民也不能严刑拷打,这是犯了大忌。 沈香愁眉不展,少顷,谢青探出修长白皙的指尖,触上她的眉心。 太突兀的动作,沈香被惊到,一时忘记躲。 温热的指腹在她的眉头游走,一寸寸小心碾磨,星火燎原,饱含着怜惜与温柔。明明没有一丁点冒犯之意,却让沈香心底一阵兵荒马乱。 她不敢动弹。倒不是觉得谢青无礼与唐突,只很好奇,为何他要这样做。 他是在安抚她吗? 蜻蜓点水的细腻触碰,不夹杂任何暧昧情愫。 不过须臾,郎君缓缓蜷回了手。 因这一下变故,沈香的眉头也松开了。她眨了眨眼,茫然望着谢青——郎君仍旧澹泊寡欲的仪容,半点不沾世俗情愫。 仿佛方才的亲昵,只是稍纵即逝的梦。 谢青问:“很苦恼吗?” “有一点。”沈香老实说。 “明日便可知真相。” “什么?” “小香今夜早些休憩吧。”谢青打着哑谜,不愿多说,“晚间记得喝一碗温好的牛乳再上榻。屋内摆冰鉴可以,但切莫贪凉,冻坏了脾胃。” “好,多谢您关照。”上峰总有自己安排,沈香也不好多问。 入夜时分,晚风萧索。 白府的小厮偷拿灶房的蜜肉脯打发门房,供他佐酒。这样,小厮才好偷溜出家府去坊市里赌一个时辰的钱。 今日手气实在不好,攒了大半年的一贯钱全赔进去了,要不是身上没东西典当,他不会这么早归府。过几日去姨娘院子里逛逛,保不准还能顺手牵羊拿点什么,就是婢子们太机敏,眼珠子飕飕扫过来,直要把他看出个窟窿。 小厮一面盘算着,一面踉踉跄跄往前走。不知哪儿的梨园飘来一阵戏腔,咿咿呀呀,裹在风中似的,诡谲怪诞。 “哐当”一声,小厮面前落下一枚银锭子。月光下,烨烨生辉。 天降横财?!这么好的事儿?! 小厮眼睛都看直了,忙伸手去捡。 就在指尖摸到银子的当口,一柄纤薄的匕首,迎着月色飞来,刃面好似盈满一尾鱼腹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手背。 “啊——!”小厮惨叫一声,霎时间血溅三尺。 他吃了痛,眉眼狰狞地踢腾,整个人伏跪于地。 然而那把匕首死死卡在地面,稍稍抽动就割皮削骨,疼得小厮瘫软在地,差点没了声息。 眼前红绸白绸纵横交错,月色皎皎,照出绸布后的俊俏身影。于朦胧雾气间,只见谢青落坐至红漆圈椅之上,慵懒地支着下颌。 他今日厌烦出门,故而只随意挑拣了一张青脸獠牙的面具,迎着月色,看起来色彩艳丽且诡异。 本就是爱说笑话的郎君,此时语中带笑,低语也似鬼魅:“是告诉我白流光去了哪家庵寺,还是剁你两根手指?” 小厮吓得大气不敢出,语无伦次地讨饶:“莲、莲花庵!小娘子被送去了衢州金志山的莲花庵!” 眨眼间,谢青他们便不见踪迹。小厮劫后余生,大口大口喘气。虽说流了一地血,但好歹四肢健全。往后再不敢走夜路了,会撞鬼的! 翌日,谢青下朝会时,特地邀沈香并行。 他告知她:“白流光去了莲花庵。” 这才过去一夜,谢青真就找到地方了? 沈香纳罕不已,连声追问:“您怎么知晓的?” “白府下人说的。” “您说服他开了口?!真是稀奇,昨日咱们一块儿逼问都不成行,今日居然这样爽快……”沈香隐隐怀疑起自己办差的能力了,她真的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废物…… 听得这话,谢青长长“唔”了声,淡淡道:“不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倒是个善奴,不忍心白流光在庵寺自生自灭,故而助我一臂之力。” 他扯谎,如今是愈发娴熟了。 幸而沈香从来不疑谢青,她佩服地感叹:“还是您有手段啊……没看出来,这个小厮还挺有同情心的。” “嗯,尚可。”谢青没说,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人识时达务,很惜命。 明日休沐,可以去一趟莲花庵。只是莲花庵位于京城之外的衢州金志山,有些远,光是坐马车也得半日光景。想了想,还是以防万一,他们给官家奏疏,告了五日事假。待恩准赐告的诏令下来,沈香就开始翻检箱笼,筹备出门的一应事宜了。 谢青邀沈香晚间宴聚,想着明日还要出远门,沈香罕见的没有拒绝。 门房下晌就打瞌睡,府上无人登门,差点睡过去。刚睁眼,踏跺上油面缎紫袍微动,再往上,金玉蹀躞带溢着光,他吓得一个激灵。 完了,玩忽职守被主子家抓包了! “尊、尊长……”门房抖若筛糠。他是家生子,父亲虽说是谢府老人,但也尊奉主家。谢青便是要将他打死,父亲恐怕也不会说道什么。 他瑟缩着,静候雷霆。 怎料,今日谢青温厚,面上端着笑,连句责罚都没有:“若是疲乏,晚间早些休憩吧。” 门房错愕极了,他是知谢青多重规矩,眼底容不得沙子,今日改了性儿,竟放过他了?倒也怪他渎职,往后可不能办坏差事了。 谢青见人三分笑,一派端庄郎君的仪容。 这般“矫揉造作”,看得谢老夫人很伤眼。她还不知道自个儿孙子什么脾性?一肚子黑水晃荡响,也就骗骗良善的沈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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