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太倔强了,连弯曲膝骨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来。 他进退两难,足下不敢动,河面冰层受力太甚,已经微微开裂。 再往后会豁开冰窟窿,坠入冷池中,他兴许会溺死,也可能冻死。 要喊人吗? 谢青不想服输啊。 唯独不愿让这些欺负他的人看笑话。 他的硬骨头,惹来了更凶的袭刺。 小郎君们没了颜面,忍不住发了狠。 “再找长棍来!” “反正没大人!” “打他啊!他爹不在京城呢!没人保他的!” “哈哈哈哈!” 谢青茕茕孤立,眸光坚毅,小小的手紧握成拳。他目视前方,冷淡地看着起哄的小郎君们。 嬉笑声真刺耳,惹得人心糟乱。 谢青恼怒地笑,咬着青涩的嗓音,轻轻启唇:“鸿胪少卿家的、大理寺正家的、司农卿家的……诸位郎君,有朝一日,谢青定会让你们子债父偿。” 他居然说出这样可怖的话……仿佛躯壳底下,并不是一个稚嫩的孩童。 小郎君们受了惊,手上棍子猛地一戳。 谢青没站稳,朝后倒去。 “咔嚓”一声,河冰霍然裂开。 咚——! 谢青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没人敢认这一桩恶事,先跑为妙! 毕竟,法不责众。 如谢青所想,他的衣袍泡了水。身子骨重若千钧,一直往水底沉去。 意识迷离间,谢青再度睁开漂亮的凤眼,隔着波光粼粼的水纹赏月。 还是习武好,多学一点东西,不至于这样被动。 也和祖母说了,天不冷,非要他多穿一层衣。 他打着哆嗦,怨恨起了父母。 如果谢安平和塔娜在京城之中,他有父母撑腰,或许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可是,家中大人啊,弃亲子于不顾,远赴藩镇,只为了保护这样一个愚陋不仁的家国。 何其可笑。 谢青犯了什么王法吗?他做错什么了吗? 谢青困惑地想,意识迷离。 月亮高悬,随着水波颤动。 他一直觉得皇宫森冷萧疏,每每入宫骨头缝里都发寒。 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宫墙四面峙立,人陷其中,可不就是一口口囚人的棺材吗? 太监们赶来及时,谢青得救了。 沈家郎君为臣友孩子谢青鸣不平,官家罚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小郎君们,连同他们家中大人也被罚了俸。 比之谢青受过的惊吓,真真无足轻重。 打那儿以后,谢青就不入宫了。他也学会了更圆融处事,只等着有朝一日,刀刃趁手,可见一见血气。 …… 一瞬间,沈香忽然明白了,谢青为何那样紧张她落水。 他吃过苦,所以担心她也遭难。 谢青不知该如何保护沈香,才会极端地想要困住她。 好傻的夫君。 沈香好好抱了一下谢青,她埋首于夫君怀中,小声说:“若当时我在场,一定会把每一个欺负夫君的人都打趴下。教他们知道,您也是有人关心,有人罩着的。” 谢青听得沈香一番惩恶扬善的话,嘴角不由自主上翘,心情颇好。 “小香来晚了。” “嗯?”沈香迷茫。 谢青煞风景地答了句:“所有恃强凌弱之人,我都尽数除去了……一个不留。” 看啊,这就是睚眦必报的谢青。 他怎可能忍气吞声,以德报怨呢? 沈香忽然笑出声,好好亲了谢青一下,夸赞:“夫君干得好。” 恶有恶报,是他们活该。 但她还是想告诉谢青,异于常人,不是您的错。这些罪,您不该受的。
第75章 重阳节将至, 大街小巷的茶楼与酒肆门口都架起花棚,绑缚长长的红绸绦, 底下摆无数菊花盆栽, 用以揽客。 沈香去看过两回,俱是深深浅浅的黄,有棣棠菊、喜容菊等等花品。 文人附庸风雅, 还好簪花, 沈香想起从前在刑部衙门里,每到花期,郎君们就会往鬓边簪花,添一缕风采,官家也是默许朝臣玩花的,从来没有拦阻过。 沈香嫌女相, 本能抵触簪花。许是担忧她不合群,谢青也不戴花。两位衙门主官都一派肃穆仪容, 底下官吏怕被上峰留下“不正经”的印象, 也纷纷不择花了。 搞得六部其他衙门都很没面子, 仿佛他们多不务正业爱俏丽,唯有秋官衙门一心扑在公事上。 如今没有避嫌的必要,沈香取来铜剪子截下一朵粉蕊桃花菊,给谢青插-入翡翠发冠间。她左右打量, 笑眯眯地说:“这般才好看。” 谢青就像个傀儡娃娃, 任她着衣打扮。见小妻子笑, 他也抿出三分温柔的笑意,他只待她这般柔善。 “夫君, 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香鲜少主动和谢青要什么,头一回索求, 谢青微微怔忪,转而是悄然弥漫起的欢喜。这样代表,沈香偶尔也学会依赖他了。 “小香尽管开口。” 谢青的声音放得更轻,似乎畏惧打破这一瞬的温情。 “您能帮我要来石榴的卖身契吗?我瞧她是个好的,往后京城来往也该有个婢子随侍,不然旁人要笑我出门都不知摆排场。” “可以。不过在庆海县随侍无妨,将她带回谢府还太草率,我不想小香涉险。” 谢青不必说得太深,沈香都懂。 谢家紧要,里外都是自家人。带回一个祸害入家府,那会惹出事端。 沈香点头:“嗯!那么请夫君帮我查一查石榴的来历,也正好看看她的为人。要是个好的,咱们领回去;若不好,往后归京时,就把卖身契还她,再给点钱财,全了这一场短暂的主仆情分。” “好。”谢青揉了揉沈香乌黑油亮的软发,“马车在外等候,为夫得去衙门审阅案牍。留小香一人在府上,实在挂心。你切记,万事小心。” “我省得。有阿景暗中保护,没人能伤到我。” “……嗯。”谢青的笑颜微僵。 虽然是谢青亲口吩咐阿景从旁照看的,但由一个外人给予小妻子的安全感,他想起来还是通体不爽利…… 谢青勾唇,转身的时候,凛冽的眼风扫过树枝,正巧对上阿景战战兢兢的视线。 杀气腾腾的邪神啊……吓得阿景险些跌下树来。 他不懂主子这一脸凶相是为何。阿景招谁惹谁了!他内心颇有几分委屈:我已经按照尊长吩咐离夫人一丈远了啊,再远一点就不能及时保护家眷了,还要我怎样嘛! 夜里,沈香收到了石榴的卖身契书。 不过是要个可心意的奴婢,秦刺史压根儿不当一回事,转头就喊管事的取卖身契书送往沈香的院子了。 沈香朝石榴招招手,催她至跟前:“你的卖身契书在我手上。” 还没等石榴回答,沈香出人意料地燃起烛火,任火苗将卖身契书燎成了一团灰烬。 石榴瞠目结舌:“夫人,您……” 她摸不清沈香的门道,忽然她膝头一软,跪到了地上。 烧了卖身契便是不认奴才了,夫人是要赶她走吗? 沈香没有搀石榴,只温柔一笑:“如今你是自由身了。” “奴婢除了服侍人,旁的行当无一精通,离了府上,怕是连口饭都吃不上了。求夫人别不要奴婢!”石榴磕头砰砰响。 沈香挪来锦布桌上的糕点,特地选了一碟子糯米和红枣混合蒸熟的水晶龙凤糕摆在她面前。 “怎会?跟了我,好歹饭还是能吃饱的。”沈香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你贸贸然换了主子,我也不敢直接收了你。毕竟往后的日子举步维艰,我在谢府也未必好过……” 石榴懂了,沈香不会给自己添麻烦。若是不忠的奴才,她宁愿舍弃,也不会收入囊中。 她要跟着沈香过活,那就得表一表忠心。 这一招先礼后兵,把她吓得够呛:“夫人请放心,奴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您的抬举,奴婢就是路边的草,荒田里的泥,百无是处。” 沈香伸手拦住她的嘴:“不可自轻。” 石榴一怔,有几分错愕。以往的贵人娘子,都爱听她们说些尊卑高低的轻贱话,唯有同主子家泾渭分明,她们才算是个好的。 可是今日,沈香居然捂住她的嘴,和颜悦色劝她不要自轻自贱,便是言语上的糟践,她也不许。 因沈香是农家女出身,所以石榴这番话教她感同身受,不经意惹恼她了吗? 思及至此,石榴又悸栗栗地发抖:“是奴婢多嘴!是奴婢该死!” “唉。”沈香没法子同她说清楚,只能递过去一块甜糕堵住小娘子的嘴。 接着,她又抖出一张新的和雇契书,挪至石榴面前:“不必你卖身于我,咱们有缘,签三个月的长契吧。这段时日,劳烦石榴贴身随侍,三个月后,你我再考虑要不要续契,你看可好?” “啊?”石榴呆若木鸡。 和雇?也就是她不算卖了身子、任人宰割的奴婢,而是拿工钱的长工?她赎了身,往后是自由人了。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的事?为、为什么啊? “不愿意吗?”沈香为难地问。 “愿意!愿意!”石榴胡乱往嘴里塞了糕,手指戳上红印泥,麻溜地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慢点吃。”沈香给毛毛躁躁的小娘子递了茶汤。 石榴习惯沈香细声细气的招待,已不会像第一次那般惊慌失措。 石榴忸怩了会子,心道:难怪谢提刑爱重沈香,这样温柔的女主子,还不打不骂手下奴仆,她也想长久追随沈香啊! 衙门里办公的谢青不知自己的情敌多了一个,偶然一个冷噤,他当是起风了,感慨秋日确实严寒,要给小香多添两件厚衣。 而语笑嫣然的沈香心里早打好了其他的算盘,她之所以要来石榴,是唯恐待会儿要做的事会牵连上小娘子。能赠她一具自由身,不教她任秦刺史摆布,这是沈香所剩无多的怜悯与慈悲。 唉,怎么办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跟着奸猾阴险的夫君,都学坏了。 沈香又上了一趟上官府,这一回她带了石榴。 秦如梅却不知,因上一回融洽的会面,她难得起身,拣了一件丁香淡紫襦裙,簪灵芝瑞兔钗,款款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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