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秦兰是秦家先夫人孕时,秦刺史醉酒和旁的婢子生下的孩子,两个女孩儿出生是前后脚,秦如梅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庶出的二妹妹。 秦如梅明知秦兰对油桃起疹子,偏偏年年都催下人蒸油桃香糕。 未必吃得完,但馊了也要在各个厅堂里摆设,用以驱赶二娘子,像是打小鬼用的桃木和盐碟子一般,捉弄意味十足。 秦如梅和秦兰都是秦刺史的女儿,眉眼上会不会有几分相像呢?沈香忽然想到了一桩可怕的事,上官府上的正头娘子,真的是秦如梅吗? 夜里,沈香满腹心事先睡下了。 她没熄灯,留着给谢青照明用。夫君于公事上格外勤勉,手不释卷,常常要临近天明才回房。 夜深了,灯也灭了,是谢青回屋了。 沈香本想撑起身子和他说几句话,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再次睡着了。 睡到一半,觉得口干。沈香终于睁开眼,原是谢青搂着她,小小的姑娘家蜷在郎君宽阔的胸膛前,格外有安全感。 沈香想挣脱下地,倒一杯水来喝。 若是往常,她一点动静,谢青早醒来,含笑帮她倒水了,偏偏今日,他迟迟醒不过来。 非但没醒,还把沈香抱得更紧。 郎君岣嵝脊骨,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漂亮的眉峰紧蹙成黛山,薄唇抿成青白一线。他在出汗,额头不停沁出细密的汗。 沈香握住谢青的腕骨,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鼓起的青筋,虬结纵横,抱她的力道很大。 他在微微发抖。 “您怎么了?” 沈香有点害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青,怕他醒不过来似的,又用力搡了一下。 幸好,谢青还是被她唤醒了。郎君茫然睁开眼,无措的神情稍纵即逝。 他松了一口气,下颚抵在沈香肩窝,小心翼翼蹭了一下,笑问:“小香渴了吗?” 谢青是她肚子里的虫,她一记眼神、一个动作,内里所思所想,他都了如指掌。 可是今日,沈香发现,她并不是完全了解谢青的过去。 沈香转过身,帮谢青擦去鬓边的汗,语笑嫣然:“您……是不是还对我瞒着什么事?” 她没有怪罪,只是平和地询问谢青这些事。 谢青垂眉敛目,良久不语。 他一贯将这些事藏得很深,怎料午夜梦回,记忆匣子出了差池,还是漏了一星半点儿的猫腻出来。 沈香缓慢挪向谢青,珍重地抱了抱他:“我不怪夫君瞒着,见您这样,应当不是什么好事吧?” 连家仇都愿意告诉她,为何偏偏藏了能让他梦魇缠身的事? 谢青斟酌了很久,终于艰涩开口:“是一些……年幼时发生的难堪事。” 难以启齿。不愿暴露自己狼狈的一面。 他唯独,在沈香面前很要脸。
第74章 沈香今日才想起, 谢青很少和她说自己的事。 他同她讲过家仇,同她讲爹娘的死, 沈香于万千印象里拼凑出一个谢青, 却唯独少了他的自白。 谢青是没有俗人的情感,但不代表没有记忆。他分明记得的,也熟知人情, 明白是善意还是恶意。 沈香忽然为谢青感到难过。 她秀气的眉眼拧起来, 月光照亮昏暗的寝室,教谢青看见了。 郎君抬指,一如既往伸出凉薄的指腹,为她轻轻抚平褶皱。他仍是在笑,无论何时都只会上扬嘴角,好似慈爱的神祇。 “小香不要因为我的事不快, 我说与你听。” 只要小妻子高兴,他愿意奉上所有。 看啊, 谢青一直是温柔的人。 …… 二十年前, 沈香刚刚出生。 那时的谢青, 不过六岁的年纪。 他自小持重,规矩教得极好。旁的小郎君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爬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 闹得阖府乌烟瘴气, 偏偏谢青早早开蒙, 已然能静下心来看书。 好好的武将子弟,没父辈教导, 不会舞刀弄枪,纤柔举止如士人公子一般颇有风仪。 许是表达荣宠, 官家命他入宫中为皇子伴读,又或者,皇帝掌控了谢老夫人还不够,想让谢安平老实驰骋沙场,官家还要挟持他的儿子谢青。 碧瓦宫阙堆云积翠,御花园亭榭楼阁,风景奇丽。皇城之中,无一处不美,看得各个高官府上的小郎君们眼花缭乱。 唯有谢青神情淡漠,稚嫩的双手对插入袖囊,凤眸平视前方,不偏不倚朝前走。 多秀气的郎君。 披一身银狐小氅,出锋的狐毛雪白,衬得他更是容貌周正,唇红齿白。鹿皮靴底踩在绒绒的雪絮上,咯吱咯吱响。 那时,宫中年岁相当的皇裔唯有大皇子、三皇子,以及五皇子。 大皇子已十岁的年纪,又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指点课业的太傅自然要紧着这位可为潜龙府邸的未来储君。其余的郎君不过是个凑趣的彩头,得翰林学士老鸿儒几句教导,往后对外侍弄名声,将来世家大人们也会高看一眼,于仕途有益,这便够了。更遑论“伴读”一事,不过天家对外演绎的一出“君臣和睦”的戏码。 只是谢青当了真。 他敏而好学,又得老翰林从旁指点,学业日就月将。 大皇子严尚刚学完五经之一的《礼记》,谢青已然捧起《谷梁传》,精进由五经《春秋》研透而出的“春秋三传”。 他总快旁人一步。 最开始,皇子们都被谢青带起一波勤勉读书的风潮。但渐渐的,大家伙儿同谢青学识上的距离越拉越远。明明一日前才只是细小行距,没过三日,便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 他早立于高岭,旁人望尘莫及。 小郎君们精疲力尽追赶的同时,也意识到一件令他们羞愤不已的事——一个武将门庭的小郎君,家中无大儒指点,竟能压文臣子弟们一头。 谢青于读书上天赋异禀,是个神童啊。 谁甘心被人比较?即便对方漠然,全不在意他们的境况。 也正是这股子冷淡的心绪,让因妒生怨的小孩们不满。 谢青不将他们视为对手!他在羞辱他们,甚至看不起皇子!给他点教训尝尝! 谢青没有。 他不过习惯端着温文的笑,不管旁人的事。 他只是天生冷心冷肺。 他在宫闱之中受到了世家子弟的排挤与针对。 好在,同窗们漠视或冷待他,于谢青而言并无差别,他全不放在心上。 直到言语欺-凌渐渐转变为肢体上的冲突……谢青时常带伤归府。 谢安平战功赫赫,但常年居于边境,谢家朝中无人,文臣们并不忌惮这个留守京城的小郎君。 即便是交好的士族沈家,也未必会为了旧友之子出头,遑论谢青压根儿就没和家中大人告状。 总不能让谢祖母披上诰命服,为他出头、告御状。 太兴师动众,会被人笑话的。 这样说来,其实满京都在欺他们孀祖弱孙。 仿佛高门大院里酝酿出的一桩桩凄怆事,能让小官小吏心中翻涌起多少隐秘的快意。 谢青的沉默,并未得到小郎君们的同情,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就连皇子们也袖手旁观,默许这一场欺凌。 谢青年纪太轻,太愚钝了,他不懂藏拙,不知自个儿既为臣子,便不可高于君主。他不能聪慧到锋芒毕露,教皇子们感到羞耻与威胁。 这是谢青为人臣必须上的一课。 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迎来了更为惨重的折-辱。 终有一次,小郎君们围堵住谢青,逼他走上结了厚厚冰霜的湖面,他们想看看冰雪结了有多厚,而谢青又能走多远。 这是匠人凿出的湖,养了鱼与夏荷。隆冬来临,对大人们来说,河水不深,但于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子,水深足以致命。 特别是谢青畏寒,身上还披了厚厚的一层锦色棉裘衣,若落水浸泡,重若千钧,犹如坠河之石,会拽他沉塘。 髫龄郎君们,无意间,起了杀心。 原来,稚嫩的恶,也能是最纯粹的恶。 人性本恶,导德齐礼后,方会从善。 小郎君们想吓哭谢青,他们看他永远得体的微笑很不顺眼。 他是最守礼的孩子,把所有人贬入尘埃。 凭什么呢? 他们要谢青好看,逼他哭鼻子求饶! 大家面面相觑,眼底的戏谑更深。 接着,小郎君抽出打枣儿的长棍,狠狠戳谢青:“谢青,我的鞠球掉冰面了,你再往深一点,帮我捡来。” “就是!你都上冰面了,搭把手的事,赶紧的!” “戳他啊哈哈,快点喊他去捡球!” …… 哪里有鞠球?!湖面空空如也,望也望不到边,若他真去找球,那就着小郎君们的道了。 谢青不喜他们的触碰,又不想让人瞧出他的惶恐。 于是他笑得更灿烂,让人误以为他在挑衅,他在不屑。 小郎君们气结。 还有脸笑?!想来是不怕,也不疼。 戳他!推他!吓唬他! 他们搡得更深了。 雾沉沉的天气,雪又开始下了。皑皑白雪,好似芝麻饼上的糖霜。 谢青被风雪冻得发青的唇瓣沾了一点雪絮,他尝过了,不甜,甚至有点苦。 今日朝前摆官宴,小郎君们打算等家中大人吃饱喝足,一并坐车回府上去。没有人管束孩子们在御花园里的打闹,君臣同乐,也放纵他们的恶意发酵。 不远处的亭台,大皇子严尚和三皇子严瑾请教老翰林文题。 平日里他们有这样好学吗?谢青不记得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总之皇子们留住了能来救人的太傅。 仔细想想,从前谢青遭人针对的时候,皇子们也都袖手旁观,从不插足。 若有心帮助谢青,只要他们一个眼神,欺-凌谢青的孩子便会高抬贵手。 皇子们未必不知情,他们有意助纣为虐。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全藏匿了私心啊。 皇权倾轧,世态炎凉。 掖庭里头的确冷情啊。 打枣的竹杆子两用,不仅粗壮能敲冬枣,还能折下柿子树的枝干。 杆子尖端被剔出了尖尖的罅隙,如针刺,戳人很疼。 谢青的皮肉被扎进去了一道口子,翻出一点细微的皮肉,衣袍底下兴许还流了血,很疼。 他不后退,故而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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