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完了,沈香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怕人说敷衍。 好在,谢青应该不嫌。 他忙到夜里才归的秦家寝院,洗去一身的风尘,熏好了香,处处得体,方迈入屋里,询问沈香今日吃喝与见闻。 沈香如实说完秦如梅的蹊跷,又想起了两只荷包。 她羞赧地递了过去,小声说:“有些匆忙,绣得不是很好。” 谢青先是错愕,继而眼眸里燃起星星点点的烛光,他把荷包比在灯下,仔细打量。 “我很喜欢。”他抿出一丝笑,“从前在秋官衙门里,总看到官司皂役佩戴妻子所赠的荷包……心里也想小香绣一个赠我,又怕你劳累。” 所以一直挂念着、惦记着、悄悄盼着,却迟迟不敢说吗? 沈香想起以前的事。 从前她还在刑部衙门里办公时,谢青午间详复完案牍,总在院中那棵苍劲的松木底下吹风,时而闭目养神。 往来的皂役撞见过好几回,正对上谢青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不止一次,时间久了,大家伙儿回魂。 他们齐聚一堂,私底下议论谢青——“够狠”! 自个儿劳累不说,还要成日里正颜厉色,督察他们办公勤勉与否。 害得他们连衙门团膳都不敢多花时间吃…… 再后来,大家伙儿掐准了谢青在外巡视的时辰,有意无意避开了有他的路径,拉帮结派“孤立”谢青。 如今细思,谢青没那样复杂,他其实只是偷偷端详这些皂役腰间挂的绣品而已。妻子满怀爱意落的针脚,特地赠给夫婿佩戴,家宅和睦,有人惦念,真好。 谢青也想要,但他不敢和小香说。 沈香“噗嗤”一声笑开了,她亲了一下谢青的脸,促狭地取笑:“夫君好一团孩子气,竟会羡慕旁人有妻子送的荷包。” 谢青没有辩驳这句话,只微微一笑。 他把荷包看了好几遍,白皙修长的指尖摸上每一寸针脚。随后,他取出小枚的官印,放入新荷包里,系在腰间。 “如今,我也有了。”谢青的声音似凉风,极轻极柔,再寡淡的话语,沈香也能从中捕捉到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这样珍视沈香的赠物啊……偏偏她迟了这么久才给。 沈香的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心尖子上忽然牵起了绵长的酸涩,带一点梅雨季的刺痛。 有点,心疼谢青。
第73章 秋老虎来势汹汹, 即便过了溽夏,屋里偶尔也会摆一摆冰山消热。不过这种天气没持续多久, 很快就有了秋月的凉意。 秦刺史不曾慢待她和谢青, 府上衣食住行都很好,甚至铺张浪费。贪官污吏的殷勤,都有代价。现在领受, 日后就得加倍偿还。 沈香用得很小心。 谢青却不以为然, 反倒替她殷勤地讨衣、讨食。 秋霜覆河渠时,紫蟹黄膏最肥美,谢青便差奴仆买来蒸食;香榧子九月里结果子,晾晒后碾粉,再用以炒跑山猪肉最酥香,他又特地喊屠户杀猪放血, 留几斤肉送往秦府……凡是沈香没吃过的新鲜食材,谢青都逐一为她办定, 兴师动众博美人一笑, 宠得实在不像话。 沈香受宠若惊, 主要是没习惯在旁人家宅里这样嚣张。 夜里,沈香战战兢兢问谢青:“咱们占秦家诸多便宜,没事吗?往后会不会不好抽身?” 他们是来黜邪崇正的,可不是来同流合污。 谢青噙笑:“小香若是不狠狠宰上秦刺史一刀, 他又怎敢信我真收他入麾下?” 沈香懂了, 他们待秦刺史越不客气, 对方越安心。而这一份安心,足够沈香查探更多消息。 还是夫君办法多, 沈香不再多问了,老实享受山珍海味。 她惬意地窝到谢青怀里, 还没眯眼睡上一会儿,谢青忽然凑近她的耳廓,低喃一句:“哦,倒是还有一桩,为夫忘记说。” 沈香瞌睡散了一半,迷茫抬头,看沐于灯火昏昏里的漂亮郎君。 看得眼睛都发酸了。小娘子水汪汪的杏眼迷了一层水雾,勾魂摄魄。 哈欠打到一半,下颚就被谢青捏上。他逼她对望,凤眸里翻搅着骇人的暗潮。 夫君软滑的长发蹭到沈香的颊侧,轻轻一掠,携带熟悉的兰草香。 她的心尖子像是被火灼了一下,绵绵的热,四肢百骸都催生出汗。 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了,为何沈香每次被谢青靠近,仍会这样手足无措?倒没有讨厌,只是一点点紧张。 谢青慵懒地笑,似在作怪,又似诚心:“对外都道‘小香乃宠妾’,若你不使尽浑身解数勾为夫久留房中,怕是会泄露底细。” “夫君,我不是三岁孩子。” “嗯?” “不好骗。”沈香无奈摇摇头。 “唔……倒是我失策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俯下身,于暖洋洋的锦被里,覆上沈香,“那就当为夫入戏太深,不得自拔吧。” “嗳?!嗯?!等等!”再多的话,被那一下又一句无礼的顶撞,全压入沈香抽抽噎噎的嗓子眼里。 时至今日,沈香才明白。郎君若是想将她吃拆入腹,根本无需理由。 谢青还算有点善心,知道临时编几句说辞,粉饰一下太平,不至于那样霸道地冒犯她,一碰床笫之欢,举止就不近人情。 思来想去,谢青还是道貌岸然的坏郎君!真缺德啊。 沈香虽然想倔强地撑一回,哪知道郎君越战越勇,她终是忍不住累得闭眼昏睡,就连沐浴更衣,都是谢青亲力亲为。 这夜,叫了两三次水擦身,丢人丢大发了。 好在翌日,沈香来了月事。 她思来想去,心里平添几分酸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感激腹痛难耐的癸水,能助她躲过夫君日以继夜的“疼爱”。 谢青知沈香腰疼,特地嘱咐奴仆,取黑蔗糖、姜丝与鸡蛋煨汤给小妻子喝。月事疼痛源于宫寒,先暖腹,再用手炉与汤婆子烘手脚,能减缓许多身子骨上的不适。 秦刺史府上专门派了个名叫“石榴”的婢女伺候沈香。听得这话,石榴诧异极了,哪家郎君会连女科药方子都涉足,他明显是一心照看沈香,这才专注于妇科医书。 沈香疼得满额头生汗,手脚瑟缩发虚。 石榴听说过焦姨娘的死相,心里怀疑郎主是为了讨好谢提刑,这才痛下杀手。生养过儿女的妾说杀就杀了,人情真凉薄啊。她们只是蝼蚁,卖身契都捏在主家,命如草芥,什么都不敢多说。 石榴能派到沈香的院子里伺候,其实她是很庆幸的,至少沈香出手阔绰,打赏也足,不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想进院子随侍呢! 石榴当然不愿好差事被人占了,于是她一面照顾沈香,一面闲聊陪解闷:“谢夫人想吃些什么吗?奴婢吩咐灶房的厨娘去做。” “前两天的蟹黄馒头不错。” 沈香想到皮薄肉厚的馒头,咬一口,唇齿留香。 石榴愁眉苦脸:“不可。谢提刑说了,秋蟹性寒,吃了腹痛更甚,不能沾。” “那来点白菜石锅煨鲫鱼,鱼汤浓郁,很下饭。” “白菜清热下气,也是寒食,您少吃为妙。” 沈香瞠目结舌,连问了几样,都说吃不得。 她叹一口气:“那我能吃什么?” 说到这个,石榴就知道怎么回话了。 她笑道:“谢提刑说了,羊油排骨,草菇鸡汤都可……要是想吃甜口的,您还能尝一尝栗糕,栗子都是刚打下来的,很新鲜,甜味儿还重。” “……”既然都有菜单子了,还问沈香作甚?! 沈香懂了,夫君在耍她玩。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沈香都吃得很饱实。石榴伺候细心,沈香还把刚蒸好的栗子糕挪过去,喊她:“你也吃点。” “这、这……奴婢不敢,不合规矩。”石榴体态圆润,平日里就是个好吃的。她的确馋糕,但也知府上规矩重,一个不留心就是挨罚。 她哪里敢和主子家共食?要是被人瞧见了岂不是小命没了? 沈香笑说:“那你帮我阖上门窗,风漏进屋里,我受冻了更难受。” 闻言,石榴乖巧行事。 待屋里唯有两盏贝壳灯罩煌煌冒光,很隐蔽。 沈香狐黠一笑:“现在总可以吃了吧?” 石榴反应过来,小娘子千方百计掩人耳目,原来是要供她一口吃喝啊。 她怯怯地捏了一块栗子糕,塞到嘴里,心里想:谢夫人也没有传说中那样“恃宠生娇”呀?她分明很平易近人的…… 然而,识人不清的石榴全然不知,沈香喊她关上门窗,是想同她打听私事儿。 小姑娘家家,被几块糖糕就哄了。 沈香这个做大人的忽然觉得做贼心虚。 她轻咳一声,揣着手里的汤婆子,道:“你知道秦大娘子,就是如今长史家的上官夫人……她从前居府上很爱吃油桃香糕吗?” 石榴小心翼翼接过沈香递来的茶碗,咽下嘴里的甜糕渣子,小声答话:“知道!虽然那时,奴婢只是外院的扫洒丫头,近不得小娘子们的身。不过我每次上灶房帮厨娘子烧火时,都看到她们在剥油桃的皮,说是要用杵臼捣碎了混蜂蜜做油桃香糕。年年油桃熟了,府上就会采买好几十斤备着等大娘子催食。不过,讨好了大娘子,就开罪二娘子了。她不能闻油桃味,连碰都不行,手上会起疹子,送食需小心绕开她的屋舍。” “等会儿,你说什么?”沈香受了惊,“二娘子……碰到油桃会起疹子?是不是不慎吃了还会嗓子眼红肿?” 石榴惊讶:“您怎么知道?” “偶然在医术上看到过……” “您真是博学多闻。” “这位二娘子还在府上吗?”沈香问。 石榴摇摇头:“二娘子失踪了。” “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吧。二娘子乘车去往县官府上拜客,结果一整晚没回来。府上派人去寻也没寻到她,县官府上更是说没接到二娘子。”石榴叹气,“郎主觉得二娘子彻夜未归很丢人,大抵被歹徒掳了去,凶多吉少。又熬了三两夜,定连清白都没了。于是,郎主对外宣称二娘子暴毙,府上也不准提起二娘子了。” 说完这些话,石榴自觉失言,忙捂住嘴:“您可别说是奴婢讲的!” “我省得,我也不想石榴出事呀。”沈香亲昵地开了句玩笑,心下有了计较。 沈香用吃食又骗出几句二娘子秦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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