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玉一双眸子都好似渡上了水光,湿软的仰望着她,似乎极力隐忍着什么痛苦,口中含糊不清道:“姐姐,好痛。” 南乐明知沈庭玉是惯会装可怜的,但心中就算再清楚,每每对上他这般目光,见他这副可怜样子,却仍是心头一软。 她一面愈发小心的涂药,一面柔声哄着他,“我轻一点,很快就好了。你乖一点,忍一忍。” 一个药涂得南乐满头大汗,神色紧绷,倒是床上躺着的人弯着唇,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好似伤得不是他一般。 终于涂完药,她长舒一口气,拿了新的纱布一层层的为他裹上伤处。 沈庭玉抬起双臂任由她动作,笑盈盈的望着她,“姐姐,我这样乖,可以要一个奖励吗?” 南乐放下药碗,唇角弯起,“什么奖励?” 沈庭玉握住她的手腕,落在自己未曾受伤的胸口之上。 他凑近她的耳畔,一面小声低语,一面手掌包着她的手指,引着她动作,南乐的脸随着他的话语和动作,一点点染上朱红,紧紧抓住他胸口的肌肉,泄愤一样用力掐住一点。 她那一双羞赧的眸子瞪着他,咬牙道:“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干净的东西?” 沈庭玉双眉微蹙,似痛似爽的喘息着,正要开口。 忽然听见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掀帐而入。 南乐受惊一般,一把抽出手,匆忙起身。 沈庭玉不满的拉住衣襟,掩住胸口,抬眸冷冷得一眼扫了过去。 林夫人进帐所见便是这样一幕,年纪尚轻的美人衣襟微敞,露出大片雪肤,由着身前之人一手握住衣襟下酥白的皮肉,神色好似春山敛黛,红粉生香,望向身前人的目光道不尽情浓。 她一时怔住,眼见此景,几乎五内俱焚。 下一瞬,见到南乐起身,又见她满手药膏,脑中才转回弦,想起沈玉那一日受了伤,伤在胸口。 两个女子,只是涂药罢了。想来应当沈玉伤的重,自己没办法涂药,南乐才一直在照顾沈玉。 她长松一口气,几乎跳出胸口的心缓缓落回原位,却又隐约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什么地方站不住脚。 南乐面上羞红未退,神色之间尽是慌乱,“林夫人。你有什么事情吗?” 她与沈庭玉已经互相表明了心意,这里这么多人中恐怕只有林晏与林夫人被瞒在鼓里,不知沈庭玉是男儿身,也不知他们的关系。 南乐没想好要怎么告诉林晏,又觉得这样的事情未必就需要告诉林晏。 她与林晏已经没有干系,向沈庭玉求情放他回南朝做他的宁安候,已经是她额外的善心。 从此他们桥归桥路归路,最好一辈子都不复相见。 这样的安排自觉没有什么对不住林家姑侄的地方。 但林夫人这样突然闯来,还让她瞧见这般场景,到底是有些挂不住脸。 沈庭玉见是林夫人,眉心微皱,侧耳听了听帐外的声响,面上愈发冷了。 林夫人定了定神,“当然是有事。” 她笑着走了进来,伸手想要拉住南乐的手,但见她手上脏污,又半道收回手,“这几日南姑娘一直在照料沈玉?” 南乐见她态度不同以往,亲善得判若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是。” 林夫人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照顾病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一早便听他们都说你能干又心善,当初林晏病的厉害,也是全仰仗你的照顾。唉,这几日晏儿其实也病的都起不来身了,却还是总念着你。” 南乐其实并不愿意见林夫人,也不怎么想跟她打交道。 此时听她提起旧事,面上神色淡了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林夫人见这般说都不见南乐有一分动容,心中暗恨她不知趣,冷心冷情。 但转念一想,那会儿刀兵阵前,都要选林晏活下来,怎么可能就没有半点情意,一点不担心。 定然是南乐还记着她之前给的难堪,拉不下脸主动去见林晏,去照顾他罢了。 林夫人拿出十二分的亲切,“过往我对南小姐多有冒犯,南小姐可别怪我。我那时也是不知内情,不曾知晓你待晏儿那般好。真真是情真意切,令人感动。” 只要能让南乐乖乖回去继续伺候林晏,帮她解脱出来。她就是此时服个软,说几句好听话也没什么。 南乐摇头,“不敢当。” 林夫人见南乐油盐不进,根本不接话茬。 她侧眸又看向沈庭玉,“你们姐妹两个感情这样好,倒不如能够嫁到一处。这样能够时常相见,彼此也能够有个照应不是?” 沈庭玉微微眯了眯眼,“夫人这是何意?” 林夫人干笑了两声,厚着脸皮说了下去,“我好好想了想。虽然南姑娘是出身卑贱了些,但胜在待晏儿也算是一往情深。我们林家这样的门第,按理来说是不该娶这样的贱妾的。没得辱没了门第。我过往阻着南姑娘你进门,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私心,也是为你将来打算,将来若是府中进了主母,见了你怕是容不下的。” 这样说着,话一出口,林夫人凭空又生出了底气来,语气倒像是一桩恩赐。 她眸光一转,笑得愈发慈爱,“但若是沈小姐,你嫁予晏儿做了正妻,你们感情这么好,想必一定是妻妾相得,后院和睦,不会彼此妒恨。” 沈庭玉目光幽沉,面上却笑了起来,“一妻一妾,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我就不必与姐姐分离,真是为我们二人长远考虑了。三人在一处,将来林晏在,林晏便与姐姐相亲。林晏不在,我也可以与姐姐作伴。姐姐与我生了孩子,唤着他叫父亲,这场景想一想都让人向往。姐姐,你说是不是?” 林夫人本还有些心中打鼓,见到沈庭玉这般善解人意,宽容大度,简直喜上眉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南乐听着沈庭玉的笑声,却从他话里听出一股跟林夫人所理解的截然相反的意思。 整个人僵得慌,喉咙一阵阵的发紧。 沈庭玉笑得忍不住咳嗽,“这是林晏的意思?” “自是如此。我瞧得出来他心中是有你们二人的。唉,这孩子多情,却是深情。二位各有各的好,他难以抉择出一个轻重罢了。”
第六十八章 “林家的确门第高贵, 姐姐不可为妻。夫人为何这般高看我一眼。竟愿意以我为正妻?” 沈庭玉看着南乐,微微一笑, “姐姐都配不上的门第, 我恐怕也是配不上的。” 南乐也觉得奇怪。 林夫人这般傲慢之人,却从第一次见到沈庭玉起,待他的态度与待自己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林夫人见沈庭玉盈盈含笑的模样, 神色怔忪,心间一时多出许多苦痛与哀伤。 “你说你母亲早已亡故?” 沈庭玉点头,他见林夫人第一次见到他就总是盯着他的脸, 忍不住问道:“的确。我母亲早亡。夫人是将我错认成什么故人了吗?” 林夫人摇头,“不会是错认。你与你母亲当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会是错认。” 沈庭玉面上的笑淡了下去。 他的面貌的确肖母,这一点他自己是不确定的,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 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母亲的面容在他记忆中都只留下一个浅淡而模糊的印象。 但见过他母亲的人都这样对他说。 林夫人看着眼前倾国倾城,颜色依旧的佳人,对上他陌生又含着几分冷漠的目光, 想起的却是年少之时的欢声笑语。 林夫人勉力微笑, “当年我与你母亲是手帕交。我长她三岁,我出阁之时, 她尚且年幼, 却已经很是美貌动京城, 不知多少人都等着她及笄。我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抚着着我的肚子与我笑言,将来她出嫁生子, 我们要做儿女亲家。” 那时大抵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刚刚出嫁的新妇, 年少颜色好,正是跟夫君蜜里调油的时候,第一次怀孕,合家欢喜。 旧都的宅子比新京的宅邸又胜过多少,仅仅是她的闺房,便是屏风十二扇,画障三五张,梳妆台要是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打出来的莲花起镜台,堂中连珠帐都得是大小相同的上乘明珠。 手帕交再见,是一同闲来在花荫之下赏花喝春茶。 这般的豪奢与闲适,自南渡之后却是再未曾有过了。 “那一胎我生下来的是个儿子。只是南渡之时未曾保住,现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便也跟林晏一般的年岁。但若没有她,莫说那孩子,就是今日的我,我的女儿也早该死在叛军之手了。” “我不知你母亲是否与你说过。当初旧都沦陷叛贼之手,官吏皆走,都人争抢盈库财宝,城中乱作一片。你母家本也是关中士族,你的外祖父有雅望,素为帝所倚爱,时任京兆尹,他伪使你舅父见福王,诈降献城。得授官,斩贼数十,虽使都城大定,却是引得天下痛愤,士议哗沸。 福王使武威将军入城,那贼人四处搜罗财宝,见宗室权贵便欺而杀之。我与夫君带着孩子逃出家中,半路被贼兵所劫。多亏你母亲乘车而过,将我救下带回了钟府。” “我入了钟府才知道我并非你母亲唯一救的人。你母亲与舅父已四处救下许多人,他们劝阻父亲不得,便自己将知交故旧救回,又一一赠与盘缠,将人秘密放出城去。” “便是如此,我才得了一条生路,得以与族人团聚,南渡过江。” “后来我过江之后才得知,钟老本就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为了保护太子出城,八位重臣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投降献城,获得福王的信任,承受天下人的辱骂,秘密送太子与王公出城。为了将这个秘密瞒得更长,让太子走得更远。这人必须留下来承受事后福王的怒火。” “我听闻钟家被夷灭三族,钟老是受尽折磨,被凌迟而死。” “那年一别,你母亲……”林夫人泣不成声,“也就是你这般大。” 当初她踏上南渡之路,只觉得前途未明,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羡慕好友。钟老虽为天下人切齿辱骂,但钟家投降了福王,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才二十出头的她根本不懂朝局诡谲,更不明留下是比远走更危险的事情,又哪里能够想到当年这一走,就是死生不复相见。 再见到故人的面容,却是从故人的孩子口中得知好友的死讯。 十几二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一晃而过,曾经并肩同游的年少挚友却是跟流逝的光阴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有关于旧都的童年,青春年少,最美好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 至忠至诚的忠臣到死都蒙受冤屈,海内公卿,凋落殆尽。 出生长大的家乡再不可能回去,敬重的父亲早已亡故,手足兄弟也英年早逝,许嫁的夫君未能见白首,自己诞下的孩子不知生死,这样的一生回想起来竟只剩下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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