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他的冷落对南乐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她不会再因为他的冷落患得患失,反倒会因为他不去烦她而开心吧。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患得患失,放不下。 若是从未遇见过南乐便也就罢了,可他已经得到过这世上最干净的爱,见过一个女人不图他的声名,地位,出身,财富,只钟情于他本身。 又怎么能再容得下一段只为利益的婚姻。 林晏懒洋洋的站起身,他躬身向帘后的小姐一礼,“我已有妻室,不敢耽误小姐大好年华。” 少女猛然起身,“林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娶我?我可是河东吴氏的女儿!” 河东吴氏,吴兆之女。 她的一生只有这八个大字,她是谁,她生成什么模样,她闺名唤作什么都不重要。 只消这八个大字,便能叫无数男人汲汲营营做梦都想要娶她。 他们娶得又哪里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娶得是吴氏一族,是吴兆这个岳父。 林晏直起身,他神色依旧漫不经心,甚至嗓音中还含着笑,“那又如何?” 他知道娶了吴家女能让他的仕途走的更顺,但他出仕就是为了娶自己想娶的人,怎能本末倒置。 身不由己的出仕在外,至少能够换得在内随心所欲的权力。 若内外都身不由己,获得再多的权力,登上再高的位置,又有什么意趣? 少女失落至极。 是啊。 那又如何? 纵使她河东吴氏的门第而再高贵,难道还能高过关中林氏不成? 林晏转身,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响,“好!” 房间的侧门之后走出个年轻的男人,他摇动着扇子夸赞道:“不愧是你啊!林二郎!面对美色显贵不为所动,可谓彬彬君子!” 少女微微侧了一下脸,抹不开面子,脚下轻挪躲在了男人身后,委屈道:“哥哥。” 年轻人低头不知与少女说了几句什么,少女俯身行了一礼,带着两个丫鬟聘聘婷婷的离去。 年轻人掀开帘子,正是吴家的六郎,吴宁。 “林晏,跟我来吧。我父亲想要见见你这个敢于逆贼抗衡的佳士。眼下朝廷正需要你这样刚强厉节之人。” 方堂之内已备下酒盏,还有数名貌美的女子衣衫轻薄,正吹拉弹唱。 一白首老人坐于桌边,神色慈爱,身形清瘦。 他放开怀中的女人,抬了抬手,房间内的乐声便低了一些,变成了更为柔和的曲调。 林晏收回视线,躬身行礼。 “上一次见好像你还跟在你祖父身侧,只有他胸口高。” 吴兆打量了他一番,“生此馨儿,林家三世不愁了。” 林晏已经很久没有应对这样的目光,以及如此虚伪的夸赞了。 他竟有些不习惯,心中也丝毫不觉得喜悦,但面上却笑着推辞道:“不敢当。六郎才真正是人中龙凤。” “此为故地杏酒,喝起来颇有家乡的滋味,你们也尝一尝。” 林晏与吴宁在桌边坐下,马上有小童上前为二人倒酒。 林晏却掌心覆住杯口,挡住了小童的酒壶。 他已经决心不再饮酒。 吴宁有些讶异,又有些震惊。 他们吴氏嫁女他不要,赐酒他林晏竟也不喝? 可传闻中他林晏平生不就这两样最爱吗?女人,酒。 到底是传言有误,还是林晏转性了。 “有伤在身,不便饮酒。” “并非烈酒。” 吴兆从小童手中取过酒杯,亲自递到林晏面前,笑道:“只一杯也不可?” 虽是问句,但更像是催逼。 林晏知道今日若是不喝这杯酒,不让吴兆顺了心意,怕是他的所愿也难以达成。 他松开了挡在酒杯上的手。 酒水潺潺流入杯中,房间之内弥散开淡淡的酒香,这酒香中混杂着杏子的清香。 吴宁一静,不由得多看了林晏几眼。 他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般看重对方。 见林晏喝了一口,吴兆便也端起酒杯也饮了一口,像是想起什么心事,忧愁的叹气。 “尚书何所愁?” 吴兆,“圣上自幼长于妇人之手,从襁褓乃至成人都不见父祖。入则只见宫人,出则唯见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君子,不通雅音,只懂哑哑蛮语。眼见年纪渐长……” 他话音微顿,“二郎,何不一饮而尽?” 林晏举杯,再将杯底向吴兆示意。 马上有童子上前倒酒。 吴兆深深看向林晏,意有所指,“我看事不宜迟,当下时宜寻一贤良君子以辅圣躬。” 所谓小人,几乎明指的是南士,再说点大不敬的,还可以暗指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国舅们身上。 哑哑蛮语,自指的是南方方言了。 北人指南人为蛮夷,南人指北人为伧荒,互不相容,如今是越发明显了。 果然,下一句便索性是挑明了。 “二郎,你祖父乃先帝之师。以你为圣人之师,十分合宜啊。” 吴兆对他实在不薄,教圣人读书,简直是最好积攒政治资本和人脉的方式,就像是他祖父一样当上十年童子师,一辈子受益无穷。 只要能让小皇帝喜欢他这个老师,这辈子小皇子只要活一时,他就能保一时富贵。 可这并非他所愿。 林晏饮下一杯酒,“听闻北靖已直逼渝州?” 吴宁忍不住抢在吴兆之前插话,“此番逆贼来势汹汹,朝野震动。听说王师日前与卫博陵大战于天雄,王师败绩。贼军又进数十里。幸得大雨,他们这才阻步不前。唉,若渝州失陷,我们岂不是危矣?”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惶惶不安,听起来是真的很畏惧担心卫博陵会打过长江天险。 其实这些日子街头的百姓听闻消息大多是一样的惶恐。 若不是人心不定,世人皆畏战。林晏砸琴的故事在朝野之间是不会传的这么热烈的。 越是这样动荡不安的时候,每个人都恐惧面对死亡,反倒会向往和敬畏在死亡面前放旷不羁,敢于藐视权贵,敢于反抗的人。 吴兆相较于满面忧愁之色的吴宁,显得就镇静从容地多,在他脸上几乎找不出担忧之色。 他闲适的招手唤来童子,“这酒喝完了,去将凌霜雪拿来。” 吴宁又道:“听闻北靖新主初立,那太子是沈破雾之子。当初沈破雾才十几岁便连克诸胡,荡平云中与高平。次次都是亲征,阵前斩敌如同猛虎,简直是虎狼一般的君主。幸亏他死得早,不然当今天下还不知如何。若这世上又出了第二个沈破雾,实在是让人头疼啊。” 他越说越是愁容满面。 童子捧回一坛酒。 吴兆,“长江乃天险,便是攻下渝州又如何?他们数万之众,何以渡江?当年他老子卫光卿都未怎样,一个卫博陵又有何什么可惧怕的?数年来,屡有逆臣贼子寇边,神器大宝始终为天子所归。皆因天命在我辈!” 这番天命在我的高论,听得林晏有些作呕。 他真的是太久没有面对这些熟悉的叔叔伯伯了,久到已经不习惯他们的虚伪,听到这样话,就连面前的美酒好像也失去滋味,变得难以入口。 但想到家中的南乐,一时酸胀冲散了心中的不耐与反胃,让他能够拿出同样的虚伪。 “的确如尚书所言,长江是天险,当年成王追至江畔也只能望而止步。这些年四方贼逆虽偶有异动,然大多不过流寇而已。唯有北靖此行,数万强兵自北而下,不可不深虑。” 吴兆听闻此话,却只是不紧不慢的饮着酒,吃着菜不置一词。 吴宁叹气,“深虑又能如何?朝中无将!那些南人一点血性都没有。今日还在朝上与帝王说什么至多不过赐下些财物便能打发掉这些伧荒了。” “南方士族尽可就地在本籍招徕部曲与家兵。但我们这等过江而来的北方士族却是远离故土,日渐凋零。他们明明各有部曲私兵,可恨却不愿过江拒敌!” 大多数南渡而来的士族权贵都是举族而来,来的时候倒还有一些家兵部曲。正是因为这些部曲才保住他们能够平安渡江,当然这个过程中损伤的家兵部曲便不计其数了。 但数年过去,同族的家兵部曲还未及生出几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却已经逐渐老去,不再是青壮年。 倒是南方的士族,他们本就是乡中的大姓,依旧能够源源不断的从家乡招徕同族乃至于同乡的家兵部曲。 一方面有着这样的优势,另一方面又因为小皇帝乃是南女所生,占据外戚之便,更容易对朝局施加影响,更加牢固的结为同盟,占据要职,将北士排除在政局之外,加强已有的种种特权。 此消彼长,吴兆心念微动,一时也难免生出些担心。 再过十年,等他们这些渡江而来,尚能在朝局中说上几句话的老东西逝亡,恐怕子孙后代连一寸立锥之地都没有。 他感慨的看着林晏,示意小童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摇头道:“可叹林公与伯玉早亡。若林公尚在,卫博陵何敢!” 林晏面无表情将杯中酒喝下去,这酒果真如名字一般,冰凉的酒水喝下去就如同刀子一样的寒风在肺腑中搅动。 “虽本书生,但值此危急之际,为陛下尽忠,我愿解巾从戎,收流民以练新军。” 吴宁怔在了当场,他没有想到林晏会放弃唾手可得做天子老师的机会,反而主动要求从戎。 当然他其实很清楚做天子的老师未必就比练新军要容易轻松。 幼主长于太后之手,被娇惯得十分骄纵,宫廷中又被太后牢牢把持,教幼主读书的老师已经换了几位传世的大儒。 那几位北儒应下诏命的时候每一个都是雄心万丈,最后却都是自请解职,灰溜溜的回到了乡间。 若非如此,这样的肥差也轮不到林晏。 吴兆笑了,他看向童子,示意他们都出去。 一时乐声停了下来,小童与家伎都低着头鱼贯而出。 吴兆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林晏倒了一杯,“金麟太守苏曝被乱民所杀,若二郎愿意就任,我明日便请奏于陛下。” 金麟为南来流人必经之镇,过往一向为南士把持。 对于流民的处置,朝中一直拉锯难以拿出个章程来。 江南地薄而少,南士占据良田,不愿让土。北人来者源源不断,早来者还能分得土地,占得一点先机。 后来的即便是士族也大多沦落贱业,无所依仗。 时日久了,人一多便生乱。 自苏曝死,这个位置便一直空着,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 如今北靖南下,已抵国门,收拢流民为新军倒不失为一步好棋。 林晏为北士,祖父与兄长皆是矢志北伐,此时又有盛名,这样的事情的确没有比林晏更合适的人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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