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簪的光亮。 林礼费力地眨了眨眼, 强撑着精神坐起来,才感觉到身上四处的酸麻疼痛。其他处都是隐隐的, 而腹下痛得尤其强烈些。她瞬间意识到什么, 颤着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感受到一道突兀的凸起。她正要撩开衣服一瞧,门却叫人打开了。 她连忙停下手, 一偏头, 却是一个苍发白眉的身影, 手中提了药壶。 “醒了?”俞平生的脚步顿了顿,阖着的眼睛细细睁开一条缝,接着又阖上了。 林礼看着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伯?” “你应当算是第一次见我。”俞平生上前来,停了一阵,又沉着声道,“我瞧着应是不会有大碍了。” 林礼感觉到方才他在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却不知道这种打量是怎么做到的——他分明一直阖着眼。 “伸手来。”他道。 林礼几乎是本能地乖乖将手抬起。只是俞平生的脉还没搭上,门口便又进来个熟悉的人影。 林礼的瞳仁震了震,江漫雪的眼神与她对上,掀了一层波澜。林礼“师姐”二字还没喊出口,江漫雪便向外招了招手,紧接着脚步声纛纛,一副又一副熟稔的面孔让林礼一愣一愣。 吟吟迫切地向内走了几步,急急唤了一声:“阿礼,你可算是醒了!” “我就说,便算是一场劫,小礼终究能挺过来的。”岳为轻摇头晃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声音听着轻松,目光柔和地在林礼面上停留。 他正说着,身边一个岁数大些的男子点了点头。那男子的脸色有些蜡黄,面上似乎只剩了一张皮包着骨头,比林礼看起来竟更像个病人,甚至夸张点儿说,是病入膏肓。但在那看起来已经快要被供奉阎王殿的骷髅脑袋上,一双锐目却不掺半点浑浊,宛若鹰隼狠厉,能一眼望穿人心似的。 林礼起先觉得他眼生,眯了眯眼,心里那个模糊的答案慢慢变得肯定。她将他的身影与那舒秀湖畔锁着的死灰面孔联系起来,接着又不得不想起当年江湖上流传的“俊方郎”三个字来。 “吟吟,师姐,师叔”她出声唤道,“方老……” 她落下一个尾音,门外却又有人踩着这个尾音走进来了。他的身影从容,身上穿的白衣一尘不染,像一阵孤鸿山上初冬的寒风,让遭遇着的人从头到尾一个激灵。 林礼愣了一瞬,眼前这宽袍大袖将她好不容易厘清的一点思绪再次打扫干净,她只能感受到两种情绪,一种是意外,一种是意外过后的无地自容。 老头……老头怎么会在这里? 老头为了她的事,竟离开了孤鸿山,跑到将近千里外的宜年峰来。 林折云负着手,看不出情绪,林礼却觉得,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斥她了。 “师父。”她低低唤了一声,也不知道林折云听没听见。 不过俞平生肯定是听见了。他搭着林礼的脉,才心中有了几分数,却被门口这一阵繁杂给打断。医者父母心,却烦透了破坏医嘱的人。 他耐着性子,回身道:“一个两个的,着急凑这份热闹?” “大师伯,阿礼可算是好了?”汪吟吟被汪长春惯着,胆子一向是大的,她敢跟他父亲没大没小,此刻对师伯都算是有礼数的了。 俞平生连眉头都没有兴致皱——他也拿汪吟吟没办法。谁让自己那五师弟养了这么个闺女出来?过去的将近一个月里,汪吟吟堵着他问林礼能不能好了,好了以后对内力有没有影响,往后还能不能提剑了。 俞平生知道她是心系姐妹,于是耐着性子应付她。可还是忍不住叹气,自己在这宜年峰上静了几十年,遇着汪长春这么聒噪一个女儿。 相较之下,他那十年不见的大徒弟就安稳得多。俞平生在江漫雪脸上扫了一眼。 江漫雪才来了几日,为着守林礼。俞平生见她的头几眼起,就晓得这姑娘是真正将穿云风骨融到血液里去的——沉稳从容,一身云烟似的缥缈。 “没什么大碍。”俞平生还是开口道。 “那内里的事——”汪吟吟心系林礼身上的功夫,急切又想问,却意识到不妥。林礼闻此,眼底闪过一丝凉意,带着紧张的眸子攀住了俞平生白色的眉梢。 俞平生长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岳为轻心下一阵打鼓,觉着自己师兄那副阖着的眼睛在狠狠地剜自己。 果不其然,他开口问罪:“老四,这事说到底都该怨你——你自己修倒也罢了,只要不修魔道修什么都随你。小礼这样初出茅庐的孩子,怎么就告诉她内力双道之理?” “这事怎能算坏?真正的宗师哪一个没有参透沾染几分这个道理?”岳为轻顿了一刻,目色深了深,正声道,“当年玄水关前,逍遥前辈的山河剑上,不是也有重剑的沉气?” 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岩浆之上混战之中,挡在岳为轻面前的那道剑气,才让他不再质疑彷徨,决定参悟双道一事。 只是双道,怎么会是想能修就能修的啊?他岳为轻这些年,也就是摸到了双道的边缘,却不能真正调和它——而林礼呢,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竟然自己就把这双道给修出来了。 天纵奇才。 俞平生日夜守在屋中为林礼医治,先前只是略略提了提林礼体内的内力有双道在流动,并未详细说明情况。岳为轻晓得这件事的时候,心情极为复杂。先是震惊,而后却是望不到尽头的兴叹——白云碎如天美名,今生的底子却是无从与自己这后辈相比了。 武道一事,说来亦是残酷。有的人无论怎么孜孜以求,就是只能做天才身边的尘灰。 因此他比林折云还担心,担心自己这师侄内里受了伤,空负一身的好材料。 空负能成为宗师的这副骨头。 林礼听得有些迷糊了。她起初对内力双道之理认识模糊,初次正式领悟,确实是因为四师叔。后来在涅槃会的比试里,因为与人交手吃力,才正式修了这一道。 说起来苍凉,她那时犹豫,却是听了沈驰的话,在魏叔和舒姨的帮助下,才决定将内力破成两道。后来的事翻天覆地,满溢着欺骗与中伤,和佛前的鲜血淋漓。如今在这病榻上醒来,竟又能被明朗的晨光笼罩,自己那一身罪孽似乎真的已经被洗刷干净了。 一切好像过去了一生那么久,不因双道之理而起,却一直纠缠不清。 她想起了更多的片段,胸口一阵沉闷。 “阿礼原本修的是轻剑之道,因着努力,是要比旁人内力深厚些。可双道是要靠修行炼出另外一道来,再阴阳调和,融于体内,才是宗师大道之理。”俞平生道,岳为轻听得出他有几分怒色,“如今却是将原本的轻剑之道强硬破成两道,让另一道担了重剑的义理。看似是有了双道的能力,却十分薄弱。身上原本的轻剑之道严密深厚,如今反而有了更多疏漏,给人可乘之机。” “那引东教主的邪-术显然已经到了一个境地了,鬼魅之气任他驱策。抓住了阿礼内力的疏漏,才能这么轻易的叫她落于下风。”俞平生道,“那气息实在厉害,有几分一直留在阿礼体内。加上之后发生的事情,几乎都要侵在骨子里了——才让身子之后一直失常。” “啊?”汪吟吟惊呼,都结巴了,“那,那,那……” 俞平生摆手示意,道:“本无修的是佛法,渡的是业障,怨不得他驱不走邪魔之气。我花了些功夫,给阿礼剃干净了。” “哦——”汪吟吟乱飞的五官又镇静下来,林礼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师兄,这可就冤枉了。”岳为轻回过劲儿来,“双道之事我与阿礼提过,却从未和她说过‘破’这个方法。” “小礼,这可是自己想出的法子?”他神色动了动,小心看向榻上的林礼。 林礼胸口起伏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有关舒姨魏叔,和沈驰的一切。她现下才分出神来想,自己走后锁钥的残局究竟是如何处理的,而有关自己的身世的一切,现下到底有没有人知道。 “……”林礼沉默了一瞬,注意到汪吟吟炯炯的眼神。她一扫屋内的众人,后知后觉出不对来。 他们连本无大师的事情都知道,那便只能是尹信告诉的。她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几个片刻,闪过那背着她的可靠的肩膀,闪过那声“别怕”,闪过玉山般的胸膛和坚定的承诺。 眼下穿云的诸位都在这里,那么他在哪里? 林礼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似乎是对自己醒来这样久才想起找那个人的愧疚。 她的目光落在门旁,怀了一分看不穿的情绪,叫岳为轻收尽眼底。 “小礼,”他缓缓开口,“是还有想见的人,不在此处?” 林礼噎住了,她也不曾想师叔问的这样直白,支支吾吾一时说不清。 “都晓得了。”汪吟吟添油加醋了这一句。 晓得什么?晓得多少?林礼瞳仁一震,那点本就薄的脸面是被羞得一点都不剩了。 “他,他说了什么?” 她慌乱地一眨眼,匆忙之中又又与林折云那沉静如水的目光对上了。 哪想到,她这向来尊敬的师父缓缓开口,却没有责骂她: “人家如此辛苦将你从永陵送出来,又寻了本无问缘法,再千难万险地将你背上宜年峰——你说他能说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说了。” 林折云的眼神似乎变得悲悯了,他道:“这一遭。” 作者有话说: 1.我回来了!!!趁着开学事情还算少,赶紧写!!! 2.林礼宝贝醒啦!!!
第95章 彻底 “这一遭”三个字, 被林折云说的有些可怜和无奈的意味,却没有责怪的意思。林礼最怕林折云的话,也最听林折云的话。她不服气那些玄之又玄的教导和他对顾惊涛的偏爱, 却每每忍不住在他微微点头的首肯后沾沾自喜。她做了错事,陷穿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那些混沌日子的梦魇里, 在岑举舟的无辜的血的背后,是林折云失望的眼神——有多少啊?她不敢细数。 她不怕九鼎山从此将她视为仇人, 不怕往后遭口诛笔伐,不怕往后所有的刀剑都冲着自己来——她怕的是, 哪怕自己的血洗得干净浮屠剑上的血,却洗不干净师门眼里的自己。 她方才已经有些恍惚了。汪吟吟还是那么爱闹, 江漫雪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师伯和师叔日夜守着她。这些人站在这样好的阳光里, 有一瞬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回了孤鸿山, 倦在小青峰里,雪松沙响,风雨不侵。 有些不真实, 竟让她有些不敢开口, 唯恐是梦中, 惊语一二,就要尽数碎去。 林折云的声音, 不知是藏了什么力量, 不费吹灰之力红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动了动, 似乎发出一声响动,眼泪的晶莹却抢先滚烫而出, 让那声响动只剩下个破碎的音节。她的师父眼里似乎就没有难事, 到底只用了三个字, 就让她一遍又一遍自虐似的诘问,化为了风中没有来处的烟尘,只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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