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误我,斯佞臣人人可杀之—— 李承安瘫软在龙椅上,看着殿外的飞雪将勤政殿原本金黄的檐角一点点吞噬。 早朝该散了。 他挥手让群臣退下。 * 大雪纷飞,天空发着黑。 原本殷红巍峨的宫殿陷进白雪构建的囚笼,什么琉璃瓦、朱漆门、含翠基通通失了颜色,臣服于白茫世界的绝对静默。 三百年来大周皇宫其实未曾变过,从那些舞榭歌台,亭台楼阁来看,它一直那样富丽堂皇。 变的是天家。 二者的关系从美人饰霞帔、英雄戴宝挂,到如今好比瘦小干瘪的老妪裹着红锦在雪地里苟延残喘,踽踽独行,怕是须臾间就要冻毙于风雪。 剩下那片不变的艳色只能成为裹尸布。 宜安宫。 暖阁里没有烧香,只是寻常燃着炭火。不过看起来主人并不喜被充足的暖气圈养着,炉内的炭火已积成厚厚一层灰,只燃着点点火星,却并不叫人添。 “陛下早朝累了,臣妾给陛下做了羹汤,陛下趁热喝。”宸贵妃沈梦枕捧着白釉碗,立着来迎李承安。 “梦枕,才生了清清还未出月,怎么竟操劳这些事。”李承安面色微愠,忙拉着沈梦枕坐下,“冬日天寒,你这暖阁里的炭火还足吗?手炉可曾煨着?” “臣妾哪里用着学那些娇贵花朵,”沈梦枕嗤笑一声,“臣妾是将门女。” “不得胡来。”李承安的嘴角难得翘了翘,摩挲着沈梦枕的手。 “陛下不喝吗?”沈梦枕将勺子递到他的嘴边。 李承安接过勺子,欲饮,却又放下,定定地看了那羹汤许久。 “人参燕窝汤?”他问。 “正是。”沈梦枕目光敛了敛。 李承安终究喝了一口,问道:“宫中还有多少像这样的人参?” 沈梦枕沉吟不语,倒是一旁的掌事姑姑望舒回话了:“陛下莫急,人参的数目还要叫内务府核实了去,才好禀报陛下。” “白釉碗。”李承安淡淡的吐出三个字,听不出悲喜。 “陛下不喜奢华,关心战事。差人把好些宫中瑰宝都送出去换了银两来支援前线。臣妾这里也只留了些素胚,陛下莫怪罪。”沈梦枕伏了一伏,柔声安抚。 “梦枕,朕没有怪你的意思,这都是朕的主意。”他摩挲着她的手,“你受苦了。是朕对不住你。” “陛下哪里的话。”沈梦枕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声音哽咽。 “你跟朕这么多年,荣华未享,却天天要为杂事烦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那头初见时乌亮如瀑的青丝,如今竟也生出银白来。 他被选中继承大统那年还未娶亲。中政的贵女们一个个头上簪的是美玉稀石,穿的是绸缎锦绣,贵气胜过四月牡丹,九月芙蓉。 和生养他的边远封地不同。他不喜欢。 但沈梦枕不同,青发银簪,深色衣裳,眉眼英气,格外脱俗。 他想选她做皇后的。于是问了旁人她的家世。得知是镇北昭武将军沈凌的女儿后,他便知道无望了。 他知道即将要走上的是一条什么道路,也知道没有首辅岑时在先帝面前的支持,他走不上这条道路,更知道他欲百官为他所用,必先使岑时为他所用。 镇北昭武将军手握兵权,不曾在朝堂上讨好岑时,他的女儿不能做皇后。 而岑时的女儿岑月必须是他的皇后。 后来他封了沈梦枕做嫔,又一点一点把她抬成贵妃。 这时正好碰上边疆打仗,朝堂混乱,国库亏空,她自始至终没有穿戴得那样娇贵过,只是从一而终的带着那根银簪。 想到这里,李承安摸了摸那根熟悉的银簪,社稷的存亡又紧紧绞着他心头。 他对沈梦枕耳语:“南边叛军已破关中六州,大周开国三百年,这江山竟是要毁于朕手吗?” 沈梦枕轻轻挣开,低语:“陛下莫要妄自菲薄。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是陛下的错。况且如今也不是没有挽救的办法。” 李承安微微颔首,目光与沈梦枕交织,他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内河三郡自有天险,若是强守,定能拖上些时日,只是粮草要备足。镇北将军共有三位,朕会诏你父亲南下。”李承安顿了一顿,“只是这其间必有恶战,你可愿意?” “将军为国死。”沈梦枕眼神里尽是坚毅。她眉目本就英气,正色时叫铁甲男儿也能惧上几分。倘若李承安未曾要她做妃,这幅面目,怕是要在军营沙场上才能见着。 李承安爱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他在群臣眼里鲜少能见到的目光。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凝重的沉默。 “清清醒了。”沈梦枕连忙起身,拽着李承安的衣角快步走向摇床。 女婴生的粉嫩可爱,即使哭闹也惹人生怜。沈梦枕将她抱起,稍作安抚便安生下来。一双乌亮澄澈的眼睛盯着李承安。 他见了欢喜起来:“父皇来抱,清清,父皇抱。” 他从沈梦枕手中接过孩子,孩子笑起来。 李承安笑意更浓了,他仔细端详着:“朕早说过清清眉眼像你。”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看出来像不像的。” “哪里不像?这眉毛比一般婴儿要浓上不少。这只要七八岁,就能看出英气来。”李承安想着,“我们的女儿,不必一味学那些个刺绣女红——” “要学大道,要学上两手功夫——”沈梦枕作势打了他一下,“陛下怕不是要说这个?” “你不是就这样被养大的吗?若能十来岁便可耍枪舞剑,知四方之事,不比养在深宫不谙世事好许多?这还不够,朕还要她……” 李承安停住不言了。他逗弄着怀中不足月的女儿,刚来到这世上的生命啊,他已经想到孩子的七岁,十岁,甚至想到多好的男儿才配的上她。 可大周的气数,已经容不下他想这么多了。 北部边牧,南方叛军,一朝京城门破,他早已做好自缢殉国的准备,可他的女儿怎么办?这不知人事、尚未享一天公主之荣的女儿怎么办? 他第一次做父亲,他还有很多没有给她。 他的目光晦暗了。 沈梦枕微微靠近,她知道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在想什么,那样的梦魇自她怀着她时,便常常侵扰了。 父母之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 可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又该如何是好? 而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 青衣密使在落雪的宫道上疾驰,连摔两跤。他迅速起身,来不及骂娘,一路冲向宜安殿,在殿前猛地跪下了: “ 陛下!陛下!前线来报!” “庆明叛军趁夜连渡两河,直朝中政而来!”他喘了口气,“那必经之路上尚有宜年峰可做屏障,可若是,若是宜年峰也破,只怕只怕……” 屋外的太监宫女闻言迅速跪了一地。 李承安愕然了:“怎的,怎的会这样快?火铳营和巧阵都没了吗?” 南面两河的桥索早便叫人砍断,沿岸布下机关阵法,火铳营灵活机动,怎会叫庆明叛军连夜强渡了去? “确切情况如何,前线未能告知。事出看似突然,但是蹊跷。” 李承安怀中的清清又开始哭。 掌事姑姑望舒连忙接过公主,安抚起来。 “陛下,先派驻京军南下牵制,再诏家父南下。京中尚有余粮,速派压粮队南下,可做数日抵抗。若遣良将布阵,宜年峰可大有作为。我们不是没有机会!只是要快!”沈梦枕顾不得女儿,全然一副豪杰之色,敛声就要跪下。 李承安扶住她。眼下之计唯有如此,但细细想来却处处有漏洞。 京城确有余粮,可是要中转北运;宜年峰天险却可布阵,可何来这样的良将? 驻京军南下宜年峰须时虽短,但沈老将军的镇北军呢?日夜奔波之后还能在宜年峰继续战斗吗? 任是走错哪一步,这国,都要亡了。 “宣朕旨意,宣兵部尚书、侍郎火速入宫,商量对策。”他并不觉得兵部那群纸上谈兵的废物能有什么好办法,但还是抱着一点虚幻的希望。 天地昏黑一体的时候,人瞧着微弱的萤火,大抵也是如此。 李承安拉过沈梦枕,沙哑着:“你若是个男儿,宜年峰定叫你坐镇,朕倒不担心了。但此番军情危急,若真是大周气数已尽,朕会自行了断,可你——” “承安,我嫁你,生死与共。”她唤了“承安”,眼底尽是决绝。 梦枕很少这样唤他,大抵是将门的血液里天然带着对君臣位份的崇敬。但正因如此,她每每唤时,李承安心底就多了患难与共的安心。即使大敌当前,反倒不生凄凉之意 须臾之间,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张粉嫩的小脸上。 “那么清清呢?”他们可以承担全部的风险,可以撑到哪怕叛军攻破城门,可是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她可能会死于敌手,可能会受尽无尽屈辱,可能此生都无法顺遂如意。 李承安这时才发现,他自认不是个骄奢淫逸、不理朝政的昏君,但真到了要面对国破家亡的时候他确实顾不得苍生百姓,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人骨肉。 但他一定要让她走,以免落入敌人的手里,受到更大的屈辱。 沈梦枕欲说还休,眼眶红了起来。 “孩子要尽早送出宫去,找个寻常人家,安度此生。”她咬牙,泪却已经流了下来。 “送到哪里去?经年战乱灾荒,哪个寻常人家愿意多加负担?” 一旁的望舒正哄着公主,闻言似是想起什么,连忙跪下:“奴婢有一主意,早些时候未曾敢妄言,若陛下恕罪,奴婢可细说。” 李承安示意她说下去。 “寻常人家变数颇多,不及山门清净。” “送去佛门?”沈梦枕不可置信。 “不是的。陛下、娘娘可知道中政城外,往东一千里,有座孤鸿山吗?”望舒道,“如今的掌门,名为林折云,当年受过沈家二爷救命之恩。” 沈梦枕扶一扶髻上的银簪,愕然。是了,是了,沈家救过的人太多,望舒不提,她还想不来。林家念及当年救族之恩,年年都往京中的驿站来信。送入孤鸿山门,赴于江湖之中,武功傍身,一生不沾朝堂阴谋,倒也能遂了,遂了她与承安的愿。 “沈家这么多年助人好施的门风,也算是,算是有福报。” 她望着他,哽咽一下,眼里泪光点点,“承安,此计可行!” …… 是夜,一黑衣女子背负长剑,手提竹篮,径直往东奔去。 她赶到孤鸿山时恰逢夕阳西下,落霞与孤鹜齐飞。山林静穆,只剩雪松的沙响。回首即是无垠美景,但她只匆匆一眼,便横生凄凉。 她与一侧躲好,静静等那些白衣弟子收了剑,鱼贯而入山门内,方上前放下竹篮和长剑,扣响门上铺首,最后留恋那竹篮里的婴孩一眼,便奔下山去,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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