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方鹤鸣的元配,伴于微时,在黎洲作绣工供他上京赶考。他飞黄腾达后,娶了宗正寺寺卿的女儿为妻,母亲只等到一纸休书。” 她的翻开裳的内里,一朵不染纤尘的玉兰栩栩如生。这是母亲最喜欢绣的花样,在黎洲时,她的每件衣裳的领口都有母亲亲手绣的玉兰,带着溪水和皂荚的香气。 “我十岁那年,母亲将全部家财变卖,雇车马送我来京…十五年了,我再未见过她。” “为何今日说与我,而不在早前与皇上坦诚?” “你入宫前,我不知道皇上对明家的旧案心思,与嘉阳所能倚仗者,唯有太后。” 方家门第并不算显赫,又埋着陷害明家的隐忧,她带着女儿如浮萍一般,连何时哭,都要瞧人的脸色。 明丹姝进宫后,皇上在前朝后宫的几番动作,让她知道旧事早晚会有见光的那一天。 方鹤鸣去了西北多日,却迟迟未有和谈成功的消息传入京中,她便知有异。 池鱼林木,如果不想被方鹤鸣与太后拉下地狱,这是投诚最后的机会。 “现在,我愿意赌一次,赌我有生之年能再回黎洲见母亲一面,赌嘉阳能有个好前程。” “会的。” 明丹姝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以何种心情听完宁妃这一席话,她是这宫中看着最明朗风光的人物,却藏着这样沉重悲哀的心思。 太后、徐鸿、母亲…旧事像是藤蔓一般,等她回过神来,已被重重捆住挣脱不得。 还有…既然有旧事在前,太后为何要召她入后宫?骠骑将军府这五年来女眷鲜少入宫,同太后疏远…与明家旧案是否有关? 按耐住思绪万千,想起方才一幕问道:“德妃呢?她知道多少?” 宁妃怔住,随即莞尔:“她果然说得不错,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起身走到床边,蹲身从床底的取出一件手掌大的小盒子,打开,递给明丹姝。 “这块玉佩,是二皇子生母,先太子妃宋氏的贴身之物。这封手书,亦是她之亲笔。” 明丹姝展开书信,只寥寥数语,所述正是宁妃此前与她所言关于徐鸿与太后之交易。 “宋氏…是太后动手…” “是太后做的。” 宁妃揉了揉眉心,这宫中无止境的斗争倾轧,实在令她心神俱疲。 “她无意撞破秘密,临死前留下这封手书,将二皇子托付与德妃。” 明丹姝并不意外,德妃与她父亲程立一样,是个躲风波却不避情义的性情中人。 一时无言,茶又凉了一盏,她将手书折好放回,重新添水将茶壶坐在一旁的矮庐上。 “方鹤鸣此去边城,可是带了太后旁的授意?” “太后想让康乐公主嫁给鹤疆王的嫡子。” 宁妃自嫁进东宫,便常在太后身边侍奉,七年过去,到如今也看不懂太后的心思。 若说她罪大恶极,可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性命安危、为了皇上鞠躬尽瘁。 若说她是良善之人,可她眼里却似乎只有利弊得失,薄情寡义。 “方鹤鸣此去除了与鹤疆议和,便是要商讨此事,请鹤疆出使臣求娶公主。” 鹤疆是什么地方,弹丸小国,民风粗俗,不过是占了戎狄和大齐交界的地势,她却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能和亲,于公,便打开了大齐骑兵通往戎狄要塞的核心…” 明丹姝眉头紧锁,寒风从窗户缝隙吹过,拢在她的心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于私…” “明家翻案,皇上看在康乐和鹤疆的面子上,也不会对骠骑将军府如何。” 宁妃接过话柄,也不得不叹太后算无遗策,深远用心。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君子 坐落在东六宫地势最高处的寿康宫, 俯瞰朱墙内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 高处不胜寒时,冷夜薄衾难禁,唯权力最能慰藉人心。 “主子, 霜露来报…” 琼芝入内见太后站在窗前出神, 伸手替她将窗关上,附耳回禀。 “不中用了…” 太后并不意外,手里还握着方才嘉阳落在这的小斗篷,慢条斯理道:“传令郑穷,动手吧。” 间不容发,至少在眼下, 皇上对骠骑将军府之忠心,不能因为旧事生疑。 “那瑜主子…” “她不会和皇上说的。” 明继臻在骠骑将军府的麾下,欲投鼠而忌器, 明丹姝一时半刻不会与她翻脸的。 她这半生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皇上、为了大齐江山, 不问对错只论利弊, 可扪心自问…当真没有片刻私心吗? 琼芝欲言又止…经过五年前那一套杀局,东宫扶摇直上, 骠骑将军府却因为明家满门抄斩,怒而与太后断了往来。 她提携明丹姝入宫为妃,是为了加固皇上与门阀庶族的纽带,却也是在为自己埋下隐患…主子这一生, 与人狠绝,待己亦如是。 “五年前,哀家若不那样做,大齐…会死更多人。” 太后看出了她的心思, 目光悠远陷入沉思… 丰王一旦登基, 过去百余年大齐历代帝王为抗衡门阀所做的努力, 将尽数付诸东流。寒门庶族永远抬不起头,门阀目无法礼,君臣不能各司其职,江山百姓危矣! 皇帝长在她身边,无论才学手腕,都无可挑剔。唯重情这一样,犯了为君者之大忌。 生逢乱世,君主只贤明宽厚,远不足以震慑朝下蠢蠢欲动的野心。祁钰需要一柄狠心辣手却不会反受其害的利刃,从前是她,以后…会是明丹姝。 自问汲汲营营半生,为国为民。所愧对者,唯桑苓一人。 …… 夜深人静,徐鸿手持油灯踏进藏在书柜后面的密室,另一只手上提着三层高的食盒。脚步轻快,像是带着少年人去见心上人时才有的迫切。 转过甬道,用手肘推进左数第二块青砖,又一道暗门应声开启,别有洞天。 如果忽视这是间四面无窗的密室,眼前闺房的布置,精巧雅致,及其用心。琴棋书画无一不全,绫罗绸缎、金装玉裹,目所能及之处皆非凡品。 近乡情怯似的,徐鸿的脚步忽然放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讨好试探,含笑道:“桑苓?”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端坐在桌前的女子清扬婉兮,眼角的细纹非但无损其秀丽,反而平添了娴静的气度。 恍若未闻,运笔如飞,素手纤纤落笔诗成:秋来何处最宜听,一树寒蝉噪晚晴。风急不堪频入耳,月明还是更关情。声含远籁清如许,影落空阶冷似冰。莫向高枝怨摇落,此时心事与谁盟。 “用膳吧。” 徐鸿俨然习惯了她的沉默,将食盒中的菜肴一样样摆在圆桌上,不厌其烦与她柔声道:“今日我路过东街,买了你喜欢的见风消,快来尝尝。” 当年,刘家门禁严苛,她非年节鲜少出街。他便时常买些她喜欢的吃食,翻墙过去去逗她开心。 酒醅做成的见风消,是她最喜欢的一样点心。 刘桑苓与明丹姝并不相像,丹姝艳丽,而她却似芙蓉清霜,盈盈独立。 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冷静、疏离,对他视若无睹。视线停在盘中的见风消上,却错开筷子,心如止水。 自从五年前被徐鸿移花接木从死牢中换出来,她便困在这密室,不知春秋。一日三餐由他亲力亲为送来,不曾有过逾矩,只是固执地与她重复着二十余年前,那段风花雪月造就的憾事。 “听说皇上去了河阳,大约是去见了你父亲。” 徐鸿夹起一块见风消到她碟中,神色一改在外时的阴冷庄肃,如春风拂面。 继续波澜不惊道:“有什么用呢,江山腐之久矣,岂是一人一户之力可转圜的。” 刘桑苓筷子顿住,难得抬眼打量了他片刻… 当年的徐鸿,意气风发、嫉恶如仇,是整个建安城中最耀眼的少年,却偏偏心悦于她。 情窦初开时,如何不心动… 好景不长,戎狄王臣入京,先皇动了以她为易求和的念头。徐鸿惊怒之下持剑斩来使,血溅城门,铸成大错。 他为了将功赎罪,主动请缨到边境退敌。行前那夜…二人情到深处,违背礼教,珠胎暗结。 瞒了五个月,她以命相要挟,却低估了刘家作为庶族纯臣,对于门阀的痛恨,非但不允亲事,又送走了那孩子。 徐鸿一走便是年余,大军凯旋时却听说徐氏宗族替他定下了季氏嫡女为妻,万般无奈下她奉父母之命嫁给刘家的门生——明章。 明章是与徐鸿那般快意情仇完全不同的人,温和君子,心中似有海纳百川,润物无声。对她亦不计前嫌,小心呵护。 成婚第四年,明章入内阁,她获封诰命。中秋宫宴上,时隔五年再见徐鸿,他红着眼睛与她说找到了那孩子,求她放下一切与他远走高飞。 此后,她再不入宫赴宴,只安心留在明章身边相夫教子,过起了细水长流的日子。 直到五年前…徐鸿带着她亲眼目睹明章人头落地,用丹姝和继臻的命威胁她活下去。 他日日到此,任她辱骂痛恨,多年如一日偏执地恳求、期望,能与她弥补当年的遗憾,何其可悲可笑… “江南和徐氏宗族,想让儒儿娶康乐为妻,你觉得如何?” 徐鸿语气像是如寻常夫妻那般,征求她的意见。 见她放下了筷子,收好残羹冷炙放回食盒,自顾自道:“我倒觉得是桩不错的婚事,康乐公主的性子,与你当年很是相似,你会喜欢的。” “徐鸿…” 她望尽他深黯似乎山雨欲来的眼眸,却如何联想不起早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颤声:“收手吧!” 血流成河,她百死难辞其咎。 徐鸿抬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眼神痴迷视若珍宝,缓缓道:“先帝、明章、刘家、太后…所有造成你我今日这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 这厢,刘立恒跟着皇上在荒郊野岭露宿一夜。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山上露水凉气又重,饶是军旅出身的他也没顶住连声打了好几个喷嚏。 “喝口水。” 祁钰递给他水壶。 “谢皇上。”刘立恒不疑有他,接过水壶咕咚咕咚豪饮了几口,熄了地上还冒着火星的篝火,便呀往前开路。 “再等等…” 祁钰看着东方日出,若有所思算着时间。 “等…” 刘立恒还未说话,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直接向后栽倒。 祁钰早料到有此一幕,拖着他的后背,将人藏在身后一尺余高的灌木丛里。 若他不信刘立恒,也不会让他掌管禁军,只是…骠骑将军府到底是太后的母家,非他嫡系。来人身份紧要,为日后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啧啧啧…皇上手可真黑。” 有人从上方的树林里走出来,漫不经心说起了风凉话。 “还不来帮忙?” 祁钰兀自拖着身形魁梧的刘立恒很是吃力,白了徐知儒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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