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虽面无表情,可心里也是算盘打得飞快,想着要如何将眼前这名勇将为朝廷所用。 他之所以迟迟不动西北军,放任郑穷游离于皇室和门阀之间,一是为了安内攘外,再则便是军中实在缺少将才接替。 这呼延赞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虽是戎狄长相,却能身先士卒北齐边城百姓出力,便知其人胸怀天下,正是不拘一格的人才! “在下郑子意,这位是我师兄刘知儒。” 此人甘心隐世于此,是颇有几分古怪脾气的,若有心相用,须得用心招揽。 “在下呼延赞。”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江湖气十足地拱了拱手。打量道:“你们认识继臻兄弟?” 瓦寨放出的每一块令牌,其上都有持令者之名姓。 祁钰留意到他称明继臻实名,心中疑云愈深,这寨主究竟是何人?竟能让明继臻据实相告… “是,我二人来此寻寨主,有事相求。”郑重其事,姿态放得极低。 既往江湖之远,在一方水土便要守一方的规矩,这些奇人异士偏居一隅定是不吃朝上那套君臣礼法的。 “随我来吧。” 呼延赞带二人往瓦寨深处走去,其实入寨的关钥并非令牌,而是每七日便会换一次的口令。 他二人方才答出: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句话才是入寨的关键,若只持牌却说不出口令,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至于他们的身份…寨主早便有言在先,若有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继臻兄弟的令牌找来,便… “到了。” 呼延赞将他二人带到寨子深处的一间竹屋,随即便转身离去,丝毫没有要引荐的意思。 “这地方,可是全民皆兵啊!明丹姝是怎么知道口令的?” 徐知儒侧身与祁钰低声提醒道。 他跟在慈云大师身边,对江湖的奇人异士颇有了解。寨中来来往往寻常打扮的人,观其步态,十有八九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就连那田间地头种的东西,竟都是些见血封喉的毒草。 “春风吹客到桃林,一路香醅次第酣…” 竹屋的门忽然打开,通身酒气的白面书生歪歪斜斜倒出来,白麻褶袍的袖口大襟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墨迹。 手里夹着卷残书,似觉不痛快似的,将残酒一饮而尽:“不是故人相问讯,谁…嗝!谁...知此地有溪源!” 其人仙风道骨,其句辞致雅赡,妙极! “妙哉!” 祁钰和徐知儒都是通晓诗赋之人,齐声赞道。 他踉踉跄跄探头,狭长的凤眼定睛打量他二人片刻…笑嘻嘻脱口而出:“这天下,不配我!二位回罢!”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探底 这天下, 不配我!好生狂妄! 眼前这人三十出头的模样,通身的酒气,虽看似荒诞不经, 可锐目如鹰, 话中打着机锋十有八九是猜出了二人来意。 来前,徐知儒还未将这瓦寨放在眼里,以为是些郁郁不得志的乌合之众罢了,心里尚且笑祁钰病急乱投医。 可百闻不如一见,姑且不论小小一方瓦寨竟暴殄天物用呼延赞做看门之人,人来人往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便是这眼前人… “不是故人相问讯,谁知此地有溪源。” 喃喃重复着,十分惊艳。 觉得这人脱口而出便暗藏深意, 倒像是...提前知晓了他二人的来意身份。 “二位回罢!” 他像是酒喝得急了, 打了个哈欠倒在竹椅上, 毫无待客之礼。 祁钰不以为意,走近见石桌上随意摊开几张书稿, 笔势雄奇,姿态横生,淡浓枯湿辗转宛若天成,实在是好字。 再详阅其所录, 所见字字句句所论多年来科举之弊病,出世却不忘忧国忧民,可其言下之意是心灰避世所指。 狂士怪才!拂袍坐在他对面,拱手:“在下郑子意,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除了当今圣上, 何人敢用这二字作名讳。 “一自白头归去后, 青山依旧自朝繁。” 再出避世之语,心灰之意。 他醉眼朦胧看不出几分真意,静默半晌…不情不愿道:“程青山。” 祁钰闻言竟缄口结舌,神情是难掩的错愕困惑,他听过这个名字… 上月,褚浒奉命整理承平票号的账目时,发现明丹姝所在百戏班存银有两百万两之巨,而打赏之人,正是程青山! 而此后,明丹姝在与他交代承平票号经营诸事时,又刻意隐去了此人在其中的作用。他虽未强行追问,却一直将这名字记在心上。 如醍醐灌顶般... 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这…究其根源,皆是由于上月明丹姝借宁妃之手,向百戏班送银票,露出马脚诱他去查承平票号… 这是明丹姝放下的第一道饵,试他对明家、对老师的情份。 黄白既然能在河阳与刘氏往来密切,自然与明丹姝早有联络。黄家表面与徐鸿联姻,私下又将黄东贞的身世透露与他… 这是她的第二道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皇室之力将承平票号从幕后推至人前。 还有什么… 祁钰看着不远处往来耕种的瓦寨之人…恍然惊醒! 他昨日在河阳所见,但除了洒金巷的灾情惨重以外,街头巷尾虽然萧条,但却并未见饿殍遍野。 刘阎、赵孟白…乃至程立,是搭好了戏台候着他。算准了他的心思,激他在百姓面前砍了徐鸿安插在府衙之中的师爷,甚至欲再动季维以儆效尤! 这是她的第三道饵,逼他将皇室与门阀的矛盾挑明,再无退路。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声不响成一张大网将他兜头罩下,让他与门阀彻底决裂,再不能像先皇那般左右摇摆。 “呵呵。” 祁钰挑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亏自己一直怜香惜玉,不愿将她扯进刀光剑影里去。谁知她磨刀霍霍,反倒嫌弃他不中用了… “你笑什么?” 徐知儒不明就里,看着程青山醉醺醺在一旁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正无从下手:“不找寨主吗?” “不找了。” 寨主是何人,昭然若揭。她这些年委身于百戏班,倒是没闲着… 祁钰从袖中抽出一方令牌,扔到程青山怀里。饶有意趣:“告诉你们寨主,在下以昭仪之位,与她换季维的人头!” 如她所愿,就算他用季家这个倒霉蛋,与她投诚了! 程青山眯缝着眼,看清他怀中的玩意儿轻哼一声收入袖中,继续闭目养神。 “这就走了?” 徐知儒觉得这事办得模模糊糊的,这二人到底打得是什么肚皮官司,那醉鬼又是何人? “走了!打道回府。” 祁钰不见来时的肃然谨慎,笑如弯月星辉冲入云层,孤冷气息尽散。 下了台阶,忽然想起石桌上的那几页纸…忽然回过头来,对程青山道:“人间自有长青药,莫向山中觅旧游…先生若是心有不甘,在下虚位以待!” …… 景福宫,自头场春雨下完,天儿是眼见着一日暖过一日,明丹姝在房檐下摆起了铜炉煮酒。 她酒量并不好,至于贪杯…则完全是被程青山带偏了去。 最近阅过密室里的先皇记下书笺,便开始琢磨…或许先皇并非众人所以为的那般懦弱无能,若无过去数年的积累,今日不过是重蹈郑国公府当年的覆辙。 瓦寨,是父亲与慈云大师十五年前一起建立的,起初的目的是给在乱世中无处容身的寒士一个庇护之所。 世道越发动荡,不得志之人愈多,时至今日竟卧虎藏龙成了一股遁迹潜形的强悍势力。 明丹姝抿了一小口梨花白,不过刚刚沾湿唇边,却被身边的小炉子烘得有些昏昏欲睡。 “主子,” 山姜从后院走过来,替她披上大氅,悄悄塞进她手里一张字条:“程先生来信。” 山姜话少,容貌普通,煮茶、绣工、旁的宫人熟练的技艺,她一样也不通,在宫里低眉顺眼做了几年,才被内侍省充数塞到她身边来。 在景福宫,也透明人儿似的,做些跑腿的粗活,整日也见不到她在主子跟前露脸。 宫里人都觉得机灵的丹草才是她的心腹,殊不知山姜从前在瓦寨时,可是学了好一手训鸟的本事,如今才算派上了用场。 明丹姝展开字条,又是程青山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看过了莞尔一笑,随手扔进小炉中就着炭火烧了个干净。 “回他,明日早间,季维一门十六口的人头,挂在城门上。” 她明家当年满门二百七十四口,明日才抵了十六个,还差得远呢… “是。” 山姜面无表情,还是一副憨厚的模样。 “对了...” 明丹姝拧着眉头,一把沾了酒气正喑哑着的嗓子蛊人极了,轻飘飘:“别太张扬了,就做成…山匪劫财吧!” “是。” 山姜见她尚无睡意,替她炉中又添了薄炭,缓缓道:“主子,霜露动手了,可想法子拦下?” 宁妃忤逆太后,便早该料到有此一劫,眼下就要看明家这条船,她是上不上得了。 “替我准备一套素服,裙子要金丝白纹儿的…” 廊檐上挂着的灯笼光缩成一团,映在酒里,她晃着酒盏摇影子,玩得不亦乐乎。 五年前,方鹤鸣吃里扒外,联合徐鸿太后对明家下手的时候,宁妃可是借机得太厚提携,在宫里占尽了便宜。 今日见势不对,想金盆洗手了,岂不是好事都让她得了? 当年无人救她明家,今日旁人的心愿死活,关她什么事? 手上沾了明氏一族鲜血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丑时三刻,丧钟敲了七下,钟粹宫宁妃薨。 午时,明丹姝穿着一袭金丝白纹雨花裙,上身是云燕细锦衣,乘辇落在钟粹宫门前,迎面正碰上了带着大皇子前来吊唁的仪贵妃。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起吧。” 仪贵妃不过是个纸糊的美人灯,昨晚的风波牵连的大皇子,还没等她查出个来龙去脉,宁妃好好的人却忽然死了… “娘娘今儿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未安眠的缘故?” 明丹姝满眼喜爱地拉过大皇子的小手,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与仪贵妃一同进了钟粹宫内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仪贵妃悬心吊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生怕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大皇子,特地挑了这阳气旺的时候过来,看着宁妃的灵堂只觉得慎得慌。 也顾不上前嫌旧怨,毕竟昨夜之事也牵扯到了瑜昭容,想探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怕什么…宁妃是小产血崩,是她运气不好。” 明丹姝持香拜了三拜,云淡风轻。 转脚到一旁哭哭啼啼的嘉阳身边,蹲身替她擦了擦眼泪,与身后的乳娘道:“照顾好公主,不得慢待。” 出了门,见皇后娘娘姗姗来迟,脸色青灰一双眼肿得桃儿一般,见礼:“听说娘娘母舅遭了横祸,还请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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