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私自回京调查一事, 不方便禀报官家,一来是她没有吴通判作奸犯科的罪证,二来是吴通判在朝中亦有交好的同僚,苏芷唯恐泄露风声,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她还是偷偷去了大皇子陈风位于内城的府邸。 陈风虽受官家宠爱,特赐“华供殿”作为陈风寝殿,但陈风行成人出阁礼①后, 还是同父亲推让了一回,自请在内城设起居府邸。大殿下这事做得极有分寸, 既表达了自己不会因官家偏爱而恃宠生娇,又表明了他身为儿臣敬爱君主, 不欲留有任何谋逆的余地,自请出宫。 陈风此举, 令官家更为欣赏, 也堵住了朝前百官的悠悠众口, 可谓一石二鸟。当然,即便是君王家事, 也还是同普通人家一样, 含有脉脉温情。 偶尔陈风和官家吃了家宴、或是秉烛夜谈太久, 得蒙圣恩, 可入住“华供殿”几日,免去他来回归府的劳苦奔波。 好名声,陈风挣到了;就寝内廷,陈风也如愿了,这招乃是一箭双雕。由此事可以看出,大殿下委实是个聪明绝顶的郎君。 她下马,看了一眼陈风府门口的门房家厮,私下出示了“皇城司”的令牌。 主子衙门里的官人,门房哪里敢拦,忙悄声请苏芷入府小坐,低声道:“劳您在厅堂吃一碗茶汤歇歇脚,殿下还在宫里,怕是得再过几个时辰才能归府。” “嗯,我省得了。”苏芷不必同他寒暄客套,这个府里,除了陈风,没人能治她。 小厮观苏芷冷静形容,愈发觉得她气势足来头大,断不敢怠慢。 于是,不必主人家吩咐,小厮请示了府上管事,从库房里取来蒙山茶供苏芷吃,还给她上了蜂糖枣儿糕以及五香糕,请她佐茶消遣时间。 苏芷道过谢,却没动那些点心。她不是贪嘴的人,况且此时心里揣了事,更不欲进食。 等了一个多时辰,陈风总算下值归府。厅堂外的莲花高脚石灯依次燃起,像一条灯火游龙,映得昏暗的天色亮若白昼。仿佛陈风是这座寂静府邸的命脉所在,他一回来,家宅就有了生气儿,一下子兴旺了。 陈风似猜到是苏芷在,连公服都未褪,行色匆匆赶来。他难得亲昵,唤了句:“阿芷,你冷不防回京城了?都不差人来皇城司衙门禀报?这样小心,是出了什么事?” 柳押班私下里会喊苏芷为“阿芷”,陈风听过一耳朵,在私宅时,为表亲近,也会有样学样效仿。 陈风待她亲近,苏芷却从未忘记自个儿人臣身份。 她起身,同陈风行了拜仪,唤:“冒昧前来叨扰大殿下,还望您见谅。” 陈风搀她双臂,虚虚扶起:“都是一个衙门里共事的僚友,何必这般见外。” “属下今日归京,并未告知他人,连府上都不曾回去。” “行踪这般隐秘,可是出什么要紧事了?” “属下同沈廷尉在查一桩衢州旧案,许是会耽搁一些时日才归京。今日匆忙回都城,是为了探访半年前在任上辞世的衢州州牧林然家眷,问一些旧事。属下想着,虽说不入宫中面圣,也该将行踪上报皇城司官署,故而来寻大殿下,将行程逐一告知。”她做事规矩,一切按照章程来循序渐进,不会背着人偷摸行事。 “林然之死,父君同我说过。他赴任地方官不过半载就出了意外、遇了难,着实令人痛心。”陈风顿了顿,道,“你既要查他,可是他的死因另有隐情?” 陈风真知灼见,通过苏芷寥寥几句便猜到了内情。 他敢问,苏芷却不敢认。事情还没有定论之前,她不欲妄言。 由此,苏芷只道了句:“大殿下,恕属下在没查明内情之前,不敢妄加猜测,以免诬陷他人。给属下几日时间,待案情结论有了计较,我定然立时告知您。” 苏芷做事谨慎,说话滴水不漏。这是柳押班教她的宫中做派,她好学、聪慧,一直谨遵柳押班教诲。 陈风有时恨苏芷的“榆木脑袋”,有时又爱她的“不近人情”。她身在何位便事职何时,一应按照规矩办事,绝不徇私枉法。她是个极好的下属,却也是个混不熟的部下。 她效忠于陈风,仅仅是因她身为陈风的属官,没有私人情谊的偏袒。 苏芷生性耿介,怎么养,都养不熟。 现如今,她同大理寺卿沈寒山一块儿调查案件,一块儿保守同一个秘密…… 陈风微微眯起眼眸,他转了转指上的玉扳指,温声问:“此前赠你的狐皮,你拿来裁冬裘了吗?” 苏芷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许是例行关怀手下人。苏芷愣了愣,顺流而下接话:“还不曾。衢州几日办案略微匆忙,待属下归京后,再找裁缝娘子制毛裘上身。” “嗯。出门在外多注意身体。你是我得力臂膀,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一块儿做事,缺你不可。”陈风这句话算是贴心贴肺了,奈何苏芷只当这是哄干办们的大官话,过了耳朵,便忘了。 “是,多谢大殿下关怀。”苏芷既已和陈风打过照面,她便打算直奔林然府上寻他家眷问话。 还没等她迈出陈风府邸,后边的上峰就开口拦住了她:“若你不愿回苏家暴露行踪,那你夜里也可宿在我府上。左右客房众多,方便你入住几日。” 陈风为她着想,唯恐她住宿不便。 苏芷承他的情,道了谢,笑说:“多谢您的好意,不过属下想要自己寻一间偏僻驿店落脚……我不会暴露身份,还请大殿下宽心。” 陈风听出她话外之意,苏芷以为他在责怪她——若是她行踪暴露,明明来了都城却没有同官家禀报,不赶巧遇上难缠的谏官,也会惹出一些碎嘴弹劾来。因此,夜里藏身于陈风府上不失为一个好建议,陈风府上森严,能帮她遮掩一回,躲过这一场劫难。 陈风叹了一口气,道:“阿芷怎会这样想?我不是怪罪你在外招摇。你我共事这样久,也该知道,我待你不同于旁人。我是想同你交好的,这层干系除却你上峰身份,亦除却官家儿臣身份……你有事想寻人帮助,尽管同我开口便是。你有难,我会鼎力相帮,绝无二话。” 苏芷不知陈风为何执意同她示好,分明他无论如何待她,她都会尽职尽责做好自个儿的差事。 闻言,苏芷笑笑:“我知道了,多谢大殿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若有难事,我定然来求您协助。我还有话要问林然家眷,先行一步,改日有了眉目,定然第一时间来禀报大殿下。” 她说完,戴上幕离掩面,策马匆匆离去。 马蹄焦急,扬起一阵风尘。陈风望着苏芷矫健身姿,一时不语。 他是何等平易近人,若是旁的小娘子,听他这样身份尊贵的天潢贵胄示好,早春心萌动,心猿意马了,偏苏芷似根木头,连窍都不开。 他难得摒弃一次皇子身份,欲同苏芷有私下里的隐秘交际。她非但不懂,还绝尘而去。 真有意思。 陈风眼眸略沉下来,缄默不语。 仅凭上下属干系,她焉能同他一条心呢?陈风,不想他和苏芷的联系,仅限于此。 他要用她,须得再进一步。 另一边,苏芷不知陈风那温柔眉眼下的暗潮汹涌。她只知今日依照掖庭律条行事,和陈风通过气儿,再往下办事就不会出问题了。 她一路跑马,来到林府。自打林然辞世后,林府虽有圣人馈赠老幼妇人禄银体恤,可府上还是门庭冷清,大不如前。 如今不是官府人,就连门楣都被拆下了,瞧着凄清心酸。 苏芷扣响了门环,有婢子前来开门。 她出示了皇城司令牌,下人不敢慢待,一路领她引见林家大娘子。 林家大娘子卧榻休憩,旁侧睡着一个出生才一两个月的奶娃娃。看她头戴卧兔儿防风额巾,桌上摆着未吃完的糖水窝蛋,该是还在小月子里。 苏芷愕然,算了算时日,想来林然前往衢州赴任时,妻子已经怀有几个月的身孕。可能是怕惊扰到腹中胎儿,他把她留在京城,待孩子出生再赶往地方团聚。 岂料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 苏芷不擅长戳人心肝,这时张了张嘴,有点不敢问了。 还是林家大娘子同苏芷温柔一笑,道:“是皇城司的官人吗?民妇有所耳闻,说是皇城司事职一名司使,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君。民妇对您神往已久,岂料今日得缘一见,实在欢喜。” 她说话柔婉小意,是个性子极好的娘子。 “多谢林大娘子夸赞。”苏芷顿了顿,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问,“本司使今日打扰府上,乃是有要事要问。您应当记得,林侍郎在衢州溺亡……” 说起这个,林大娘子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本以为半年时间,足够自己忘却伤痛,至少在人前不失态,岂料每每提及亡夫,她还是一阵心如刀绞。 林大娘子掖去泪珠,一面落泪,又一面微笑:“抱歉,让苏司使见笑了。” “无妨,我知你心里难受。也是我没体谅你的心情,又问起旧事。” 林大娘子落寞地道:“夫君的尸体,仵作查验过多回,确实是溺亡。他怎么这么不小心,偏生在我怀胎的时候游船,明明……” 苏芷扬眉:“明明什么?” 林大娘子叹了一口气:“明明他幼时落过水,对湖泊惧怕异常。当年为了不走水路,冒着被官家怪罪的险要,也执意行了陆路,拖延几日才到的衢州。他这样畏水,怎可能去湖上游船呢?民妇、民妇实在是想不通……” 可是就连仵作都查过多回,林然血液之中无毒.药,身上亦无外伤,他确实是意外落水而亡,怨不得旁人。 听到这里,苏芷的眉眼锐利,喃喃:“林然冒着违旨风险,也要行陆路,却偏偏为了玩闹,去湖上游船?这一点,太不符合常理了。” 作者有话说: ①旧时皇子成年后会有出阁礼,即为搬出皇宫,在宫外居住。 爱大家,收益还有数据不好,全靠大家评论夸夸坚持码字~~
第三十九章 林家大娘子是最了解林然的人, 她同林然感情深,是他珍视的发妻。分析林然生平与为人,听旁人的推断, 倒不如信她的话。 林然怕水。由此可见,林然之死, 定有猫腻。 林家大娘子知道苏芷是千里迢迢从衢州回的京城, 心里一盘算她的来意,立马回过魂。 她颤声问了句:“可是夫君之死有蹊跷?” 她也不信,林然会这样不小心。 苏芷不欲和旁人多言案情进展,别怪她冷情,乃是世间处事规矩如此。若她说多了,难保林家大娘子这边有所动作,会查探夫婿死因,届时动静太大, 惊扰到吴通判埋在朝野的暗线就不好了。 所以,她不能说。 苏芷不能为了林家大娘子一人, 舍弃成千上万的衢州百姓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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