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昏暗,需屏息凝神方可视物。 沈寒山坐在茶案边上品茶,等苏芷敷药。 左侧是被竹帘与幔帐掩匿的大好天光雪貌,右侧是以屏风庇护的明艳佳人。他是正人君子,目不斜视。心中只有茶香茶味,坐怀不乱。 直到苏芷丧气地嗔了句,破了沈寒山的功:“沈寒山,你有瓷灯吗?我看不到发乌青淤血的伤处,仅凭痛感又怕拿捏不准位置。这淤青不揉化开,早晚教我伺候洗漱的女使们看到,同我阿娘告状……” 闻言,沈寒山手里的茶盏子都险些倾倒了。 他抿了会子削薄的唇,无奈叹气:“且等等,我给你点一盏灯。” 沈寒山取出匣子里的火折子,为苏芷燃了莲花瓷灯。他一手拢着灯火,一手抵在屏风处,待人来接。 只是,室内昏暗,骤然亮起一盏暖色烛灯,那些隐匿于暗处的事物便现了形儿,其中,也包括苏芷在薄纱屏风后,那窈窕、还未长开的玲珑倩影。 沈寒山不小心看到了苏芷不为人知的娇柔一面,微微一怔。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心绪,悄然滋生…… 沈寒山避开眼去,耳尖子稍稍泛红,几不可查。幸好烛光偏暖,不至于教人发现他的窘境。 “沈寒山?”一只伶仃白皙的手伸出屏风外,同他讨灯。 苏芷离他这样近,就隔着薄如蝉翼的一层纱。她似乎解了外衣,手臂上没有织物包裹,顺着腕骨往下俱是软肉,引人绮思。 沈寒山递给她灯火,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烦闷来——她怎一点都不懂男女大防?还是说,她不曾将他当正经郎子来看待? 再过一年半载便是及笄小娘子了,寻常人家里都会登门说亲了。 沈寒山指尖收拢,眼底阴鸷,满是不为人知的汹涌暗潮。他倒要看看,哪个郎君能有这样深厚的福泽作配苏芷。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八章 沈寒山的所思所想, 少女时期的苏芷自然不知。 她成日里只有舞刀弄棒,唯一的念想便是成为她爹那样舍生忘死的护国英雄,忠君爱国, 哪有沈寒山这样风花雪月的缠绵狭思。 说她开窍吧,倒比一般娘子郎君事业心重;说她不开窍吧, 又不知独身男女居于四壁一室有多引人遐想, 多不稳妥。 苏芷腰上这伤其实很重,不然她咬牙忍忍也就捱过去了,何必低声下气来求沈寒山,狼狈又丢份儿。 苏芷掌心晕开药膏,缓慢揉在腰上。她为扮洒脱不羁,在皇城司衙门里硬是装没事儿,只下值了回府时,腿脚有些瘸, 这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这样一想,于苏芷而言, 面子与自尊心是比命还要重的东西。 吾辈,宁折不屈嘛! 苏芷想到自个儿往后时不时能蹦出一句掷地有声的金句来, 乐不可支。 她在屏风里笑得花枝乱颤,吱吱作响, 好似一只偷吃了甜糕的老鼠。 沈寒山被她窸窸窣窣的笑声惊动, 太过关切她, 以至于没忍住瞥了一眼屏风。 里头燃了一盏灯,拉长了姑娘家娉婷婀娜的身影。以往, 沈寒山从来不知, 苏芷也有这般秀媚的少女时刻, 今日得缘一见, 真是神佛恩赐。 他不敢多看,收回眸光。 荒芜的心原忽然悄然滋生一股子窃喜来,绿意逢春,万物生。 说他心思卑鄙也好,说他意头隐晦也罢,他只是不欲惊扰到恣意生长的苏芷。她娇蛮可爱,活成了沈寒山艳羡的模样。他不能纵情声色,她来做;他不能肆意妄为,她来行。 无人知道,沈寒山一步一个印记,背负家族血海深仇,负累前行。他给自己制定了一成不变的路,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但苏芷可以。 沈寒山以苏芷观人世间,借她为参照,体验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庄生梦蝶,她是他的梦,亦是他的蝴蝶。 沈寒山“利用”了苏芷,但他没想过鸟尽弓藏。 他欲折下牡丹,欲收留倦鸟,欲有朝一日,她能归渡,成他囊中之物。 沈寒山,从未是苏芷想的那样清白。 奈何小娘子无心,一直不懂。 他还能如何眉目传情呢?和一个木石之心的姑娘谈情说爱吗? 说出来真要贻笑大方。 沈寒山的意是何时起的呢?他不记得了。 从前只是觉得苏芷有趣,他爱她恼火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后来他品咂出一丝微乎其微的野心,他想独吞苏芷,将她私人占有。 沈寒山擅用计,无往不胜。偏偏苏芷从不让他取胜,她是他唯一处心积虑汲汲营营求谋一场仍不可得的高岭之花。 沈寒山自认他是心黑的寒潭,而苏芷一派不谙世事的纯善,同他格格不入。 他配不上她,诚惶诚恐。 认真道风月,都似玷污了她。 故此,沈寒山只会轻口薄舌,以玩笑说真心。 苏芷不知今日,沈寒山竟想了这许多。 只是她揉了一程子,手实在酸痛。她颓然赖在榻上,总算想起来,外边还有沈寒山这个外男静候。 苏芷的厚脸皮,头一回被风削薄。 她挠了挠头,想辙儿和沈寒山搭话:“你还在吗?” 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倒暴露了她想打破沉静的小心思。 沈寒山勾唇:“在。你上好药了?” “还没,还差点儿。” “药要上几日?” “横竖得七八天吧。”苏芷话音刚落,后知后觉回魂,“你嫌我太叨扰你了?” 沈寒山是知道何为欲擒故纵的招数,他总不能让苏芷知道自个儿很欢迎她时常登门拜访。他语气里透露些冷漠,装作不情不愿道了句:“家中寻常没女客逗留这般久,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无妨,你有难处,我相帮一下,也是正常的。” 他有意解释自个儿洁身自好,没有同其他小娘子接触。 这样直白,又羞赧,觉着不妥当。 顿了顿,沈寒山为这话正名,又补了句:“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苏婶娘照顾我颇多,我也合该报答你。” 只盼她往后记得他的好,别回头又忘了,遇上一点事情就朝他吹胡子瞪眼。 苏芷心里有几分感动的,没想到沈寒山这样仗义。即便烦她给他添乱,还留她在家里久坐。 然而,苏芷的感恩之心没维持多久。 还没两天,苏母那里便得知了她同人当众斗殴,还伤了腰身的事。 这十几岁娇滴滴小娘子同外男殴打,像话吗?!苏母气得险些晕厥过去。 而苏芷左思右想都不知自个儿为何会暴露,猜来猜去,只有一个结论——苟.日的沈寒山,居然揭她的底! 他那日不是说了吗?家中没有女客留这样久,可不就是嫌她吗?! 为了摆脱她这个烫手山芋,因此暴露实情给她娘?! 看她往后还理不理他! 再后来,苏芷见着沈寒山,唯有频频白眼,才能解心头之恨。 可惜,等苏芷知道“她是夜里说梦话透露给身边女使导致苏母知情”的真相时,这事儿已经过去十天半个月了。 冤枉好人,太丢人了。苏芷不想拉下脸子同沈寒山道歉,故此没再提过。 她难得提来几道家中时令菜,送给沈寒山吃,也算是同他献殷勤,赔礼道歉了。 唯有沈寒山满头雾水,只道是如今的小娘子都时春时秋,阴晴不定。苏芷性子乖戾,许是那几日来了月事,才这样急躁吧! …… 长大后的苏芷观了人间万象,嘴角一直上扬,从未落下过。 原来,她与沈寒山也有这样要好、关系融洽的时刻吗?若是没有这一遭回忆走马灯来观摩,她都要忘却了。 苏芷仔细回想,她究竟是何时同沈寒山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是他入大理寺事职,而她又担任皇城司衙门干办要事开始的吧?她原本以为,他们两个都前程似锦,该互相恭贺。 岂料他们越是前途无量,越背道而驰。 朝廷势力太错综复杂,他们彼此站错了阵营,只得分道扬镳。 天子掌局天下,她和沈寒山都是官家手中的棋子,要顺应君心,必须任人摆布。 她不能和朝堂官员沈寒山走得太近。 这是天子私兵与参朝官之间千古以来的隔阂。 君是君,臣是臣。 旧君换新君,而臣永世不改。 换言之,倘若当今圣上倒台,苏芷为官家禁军,理当誓死相随。 她身为天子私兵,无立场苟活,沈寒山却能。 朝堂颠覆,不斩旧官。 只要参朝官们聪慧懂事,逢迎新君,又是一条春风化雨的恩泽路;而苏芷不一样,她既为天子禁军,官家亡故,她也得生死相随。 不忠心随主的军士,无人敢用;而太忠心耿耿的军士,也无人敢用。 说来道去,朝野动荡,她都是最先死的那一批人。 故此,苏芷和沈寒山的命运,从出入官场后,便注定了。 她归顺天子,成为皇家手里的一把刃。 苏芷一步步学会如何当好人家的手刀——不能有私心,更不可不开眼,和臣子有“私情”。 天家忌讳结党营私,设立皇城司以及殿前司等三衙,也是为了约束朝官们。 君从来不信臣,而臣,可以服从任何一个着那一身金龙华袍的君。 既如此,苏芷作为皇城司之长,就得做好表率,万不可出头冒尖儿,打破禁制。 她不配。 自打苏芷登上皇城司使这个位置,她就没有资格再选择了。 况且,这是苏芷从小便想走的康庄大道。 她废了千辛万苦才荣登高位,何必因为一个沈寒山,自掘坟墓? 这样说来,其实她比沈寒山更加冷酷无情。 都是老生常谈的一番话儿,苏芷自嘲一笑,没想到她现如今都要死了,还谈起这些。 要是没有这些恩怨纠葛,她同沈寒山,应该会关系不错。 至少,她舍命护他那一日,是真心实意,并无掺假。 苏芷思绪飘远,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眷恋人间。 她不想死了,她思念母亲,也偶尔会想到沈寒山。 苏芷还想再活一遭。 “芷芷。” “芷芷。” 远处,传来熟稔的声音,是沈寒山在唤她。 苏芷的眼前画面扭曲了,一阵浓烟过后,遍地都是雪花屑子。 再睁眼,起初无路的前方,出现一条归途。一支又一支招魂幡掀起,为她指引去向。 苏芷迟疑片刻,还是大步向前,朝招魂幡所在的路走去。 他记得沈寒山信鬼神之说,保不准招魂幡真能带她回家。 诸事万物,红尘飘零,似风似梦,如痴如醉,幻境一场。 苏芷想,若她真能还阳,往后也不敢为君王赴汤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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