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刚落,沈寒山手中酒盏便轻轻磕到了石桌上。 清脆一声响,震起酒水涟漪。 好在没碎。 沈寒山垂眉敛目,良久不语。 他是极为韶秀的眉眼,此时八风不动,添了几笔从容,如墨色工笔画上的风流文人。 苏芷很庆幸,她这番纠结心事,是告知了沈寒山——唯有他见多识广,不会一惊一乍,能很好顾全她的颜面。 然而,苏芷看到的仅仅只是沈寒山的表象。 沈寒山平静无波的皮囊之下,浪潮倾起千丈高。 他心尖微涩,似吃了莲子芯,略略发苦了起来,再一尝酒,连口齿也生涩了。 这算什么?同不相干的亲友,谈论心仪郎君别出心裁的一举一动吗? 苏芷……是真不懂情爱,还是故意欺负他? 沈寒山扯了扯唇角,言不由衷:“大殿下有潜龙之质,实属良配。” 他实话实说,世上鲜少有郎君,家底殷实到能和天家争女人。 苏芷听得这话,一时无言。 果然吧,没有人觉得陈风不好。 就连沈寒山听到,都以为是锦绣良缘,世人更是认为苏芷高攀。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抗拒。 沈寒山心里太苦了,他猜不透苏芷心思,以为她是属意于陈风,只是受阻于官司身份,在等他说些动听的话,劝谏她多多考虑皇家。 沈寒山落寞,问:“你觉得大殿下为人如何?” 苏芷瓮声瓮气地答:“大殿下谦恭下士,温文儒雅,没有哪处不好。” 她不擅长背地里议论人长短,而陈风,没有深交,只是公事上的几句言谈,苏芷也挑不出错处。 这话落到沈寒山耳朵里,却让他会错了意。 真真如匕首锥心,戳得心肝脾肺肾鲜血淋漓。 沈寒山原以为,他已经足够露骨直白。若有朝一日,苏芷开了情窍,必然会懂他心意。 如今看来,不是苏芷不懂,而是不愿洞悉。 她聪慧,深谙陈风情谊,却独独对沈寒山的献.媚,熟视无睹。 只因她不在意。 不稀罕,便不会过心,可弃之如敝履。 沈寒山苦笑一声,想说什么,未尽之语又消散入风。 隔了许久,他凉凉问了句:“芷芷,我在你心里,便这般不好吗?” 苏芷一怔,不明就里地望向沈寒山。 沈寒山,究竟在说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露出那样茫然无措的眼神?又为何明明在笑,却像是哭啊?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章 “沈寒山……” 苏芷恍惚想起, 她从未夸过他。 沈寒山很不堪吗?显然不是。 只是苏芷顾虑太多,她处于阵营对立面,害怕交往过密, 伤害沈寒山。 于是,她提前, 伤害了他。 思及至此, 苏芷似是醒悟了什么,呼吸一滞。 她抬眸,凝望沈寒山那双颓唐而忧伤的凤眸。 苏芷原来,一直在钝刀割肉,折磨他吗? 而沈寒山无惧她尖刃,总笑脸相迎。 故而她才忘记了沈寒山掩于人后的本心。 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会疼的。 沈寒山,也会哭吗? 沈寒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夕暮晚风, 星落成河。 一场及时的寒冽春风,吹得枝头桃花流离失所。 花瓣簌簌落下, 覆在沈寒山乌黑如墨的长发间。 苏芷第一次,认真地注视沈寒山。 她观他眉目, 在心里默默临摹——如黛山似的眉,如朗月似的眼。唇峰凌冽, 鬓骨刀裁。他得老天爷偏疼, 得神佛爱重, 修了多少年的善业,救济几代苍生, 才拥有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 妖冶似鬼不像人。 正因他处处都得意, 苏芷便让他处处失意。 她是个恶人吧。 苏芷叹了一口气, 道:“沈寒山,你很好。” 沈寒山原以为苏芷对于他的真心剖白会不屑一顾,岂料他手段返璞归真,不掺杂任何伎俩话术,狼狈地剜出真心,反倒得了苏芷青睐。 他枯萎的心又被一阵溪流滋润,渐渐复苏。 沈寒山抿出一丝笑,又问了句:“那我……比之陈风如何?” 他不自量力,他大胆妄为。 他今天就要不恪君臣之礼,挑衅皇威。 沈寒山要逼苏芷正视这一段儿女之情,逼她把大殿下当成正常郎君来看。 他啊,要和陈风一较高下,要让苏芷从中抉择。 沈寒山话语里满是蕴藉温柔,他缓慢地问:“芷芷……选我,还是他?” 他这话莫名其妙,打得苏芷措手不及。 苏芷后知后觉,通了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心窍。她无法自控,耳根被风刮得生疼,渐渐鼓胀起一丝暖意。 沈寒山是在诱.哄她吗? 他知她吃软不吃硬,所以要拿好话诓骗她吗? 苏芷忽然不敢看沈寒山的眼睛了,她像是明白,为什么以往都没仔细瞧过沈寒山——他那双凤眼如寒潭,不知深浅。她所有仓皇与无措,仿佛都被他尽收眼底。 而苏芷,不想轻易被沈寒山看穿。 究竟在怕什么呢? 苏芷不明白。她不明白的事情可太多了。 现如今,沈寒山是想教她吗? 她才不要……听撒诈捣虚的毒郎君的骗。 苏芷撇撇嘴,小声说了句:“我与陈风不熟,同你倒自小相伴,相识已久。” “呵。”沈寒山抬袖,稍稍掩唇,遮住那一缕流露出的、张扬的笑。 这话分明是说,沈寒山尚且在内人行列,而陈风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甚好、甚好。 沈寒山满意,不再逼迫小娘子。 他想,上次舍命相陪一回确实做对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沈寒山孑然一身,能豁出性命。陈风则要背负江山社稷,没那一腔孤勇。 故此,他明白的,他总是会略胜陈风一筹。而进的这一寸功劳,足以定生死,亦允他埋下情种,以期日后,他与芷芷色授魂与。 苏芷不知沈寒山这一通可怜皮相底下全是小情小趣的算计,那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响亮,吵人脑袋瓜子疼。 她只觉得晚间一场夜谈,她很愧怍不安。 苏芷隐约意识到,沈寒山因她的缘故,不喜陈风。 在他面前,不可提及陈风。 既如此,那她就不讲了吧。横竖忧心事还没及眼前,想了也是白想,杞人忧天,倒不如过一日是一日,武夫的处世之道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芷心境豁亮,郁结终于散了。 月上树梢,夜已深沉。 明日还要护驾出行,苏芷不敢宿醉。 于是,酒宴提前结束。她嫌出沈府还要惊扰到门房,难得孟浪一回,她抻臂爬墙,一招飞燕旋檐,翻回了自家宅院。 翌日,苏芷穿黄衫青裤、戴黑漆团顶无脚幞头、足蹬鹿皮马靴,骑着爱马荔枝朝皇城奔去。 皇帝因苏芷立功,特赠苏芷爱马能够近身护卫随侍的殊荣,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官家巡狩乃是吉礼,故此天子出行,需戴通天冠、着帝王服,乘坐镂金大莲叶攒簇珠玉辂车。 柳押班乃是帝后最亲信的御侍内官,又伺候官家笔砚惯了,辂上两个御座近侍的位置,自然有她的份儿。 苏芷作为驾行仪卫的将领,可伴车辇,与御马并驾齐驱。而数万禁军铁骑,执画戟长枪,铁甲武装,由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领队,紧跟天子玉辂之后护卫。 在外人看来,内廷皇城司与三衙的军士能近身护驾,已经足够光鲜,可对于范献来说,殿前司还是落了皇城司一头。 苏芷执缰绳意气风发的英姿,也显得格外碍眼,似是在打他的脸。 石守骑马行至范献下首,悄声道:“殿帅,您看,这苏司使真够威风的。” 范献瞪他一眼:“多事。” 石守不死心,继续上眼药:“一个是大内女官之最的柳押班,如今又爬上一个皇城司使苏芷。掖庭的荣光威风全让皇城司占了,只怕咱们的苦日子来临。” “何止呢……”范献眯眸。 石守心里咯噔一声,慌张问:“殿帅何意?” 范献抬了抬下颚,教石守去看身后的金辂,车架上坐着的人,正是皇城司顶头上司陈风! 石守这些年在宫中浸渍,虽不算聪明绝顶,但有些朝堂机锋还是明白的。 他深知金辂乃皇太子出行车辂,而陈风再得宠也只是一个皇子……官家特赐越级车辇,难道是要册封储君? 那皇城司岂不是要成为两代君王的亲信官司? 石守不敢想,若是苏芷得了势,他会落得何等田地。 他怕得发抖,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殿、殿帅。”石守结结巴巴地喊。 范献冷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让你安排的事,你可办妥当了?” “妥了……您是有大计?”石守惊喜。 “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范献打了个哑谜,没往下说。 两人窃窃私语并不显眼,再加之马蹄声声,震耳欲聋,没人能听清他们的密谈。 闲谈过几句,他们便慢慢疏远,各自领队去了。 御辂行了三日,抵达庐州。 皇帝勤勉朝政,数年未曾休憩,此番巡狩,也有休憩之意。 故此,地方州牧早占了鹿台岭,辟出一片空地来,供军士和帝王夜里休息。由于鹿台岭山路崎岖,上下山不方便,于是所有吃喝用具全事先置备好了,只要禁军将士们扎好营帐,便可入住。 这是露脸的大好时机,范献怎会错过向天子献媚的时刻?他敦促底下人手脚伶俐些,也好让官家与诸位大臣瞧瞧殿前司禁军官司的本事!他们吃得了草行露宿的苦楚,也是安营扎寨的一把好手。即便在内廷里吃皇粮守城多年,在外从戎的经验也没半分减少。 范献有意让人知道,他们可不属尸位素餐的废物,而那起子只会动嘴皮子的文臣哪里能及得上的。 其实出门在外,再怎样吃苦头,也苦不到皇帝。一切从简的话术,也不过是个噱头,断断短不了皇家人。 不消人指点,柳押班便招呼手下人麻溜地翻出御衣箱,将御营帐的地面铺陈上一层厚重的灰鼠皮褥子,又垫上织霜纹红线毯。足下暖和仍不够,她还催使内侍拿来逍遥椅以及矮案,置备十字折纸花纹葵口银碟与茶炉。预备晚些时候,蒸些肉干果脯,煮些茶汤子,供皇帝果腹解渴。 今夜天色已晚,大家伙儿初来乍到,定是疲乏,不可能再出去夜狩。大家伙儿商量着就地生活炊饭。 既如此,苏芷猎不来厚重兽皮……柳押班想到她轻车简从跟来,铁定是没带什么御寒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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