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想到苏芷,难得抿出一丝笑意。 他给娘亲磕了个头,转而同姐姐叙话:“阿姐,芷芷的性子同你很像,也爱策马狩猎。若你还在世就好了,你们脾气相投,定会相处得很好。届时,满京城都要被你们闹得人仰马翻,保不准还要挨父母亲的骂。倒是我不争气,骑术仍旧不精。” 他没说,是家人分离那日,他受了惊,不敢骑马。 沈寒山记得那一夜,阿姐对他说:“寒山,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阿姐护你。” 随后,她推他入屋舍,隔门,与沈寒山额心相抵。 阿姐性子豪放,不会说一些绵长絮语,那一日,她居然对他说很多的话:“寒山,阿姐不带你骑马,不是不疼你,而是怕你摔伤了。我往日被阿兄拿年龄压得够呛了,嫌他得很,自是千恩万谢,盼着你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弟弟,我不想你有任何差池。” 阿姐说完这句,往头面上披了一层红纱宝相花织金披帛。 风雨潇潇,却熄不灭这一场人为纵的火。 阿姐上马,挽着她最爱的弓,直冲入火光。 披帛迎风而起,像狭长的血泊,自颈上流出。 她故意这样艳丽着装,为沈寒山诱敌,为他拖延时间,争取生机。 沈寒山知道,这一回,阿姐骑着心爱的马儿离去,再也不会回家了。 她总是说要融入江湖,脱离庙堂,现下里,她该如愿了吧? 阿姐……自由了。 沈寒山明白,这不过是宽慰自己的话。 他陷入梦魇,不敢细想那么多残忍的现实。 彼时,他才是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呀! 沈寒山从苦难中抽离,又在脑中临摹阿兄的模样。怎样工笔勾勒,都绘不出阿兄的秀丽风貌。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年长了不少,该更成熟稳重了。 阿姐快意恩仇,不理解阿兄的良苦用心,沈寒山自小多一门心窍,却很懂阿兄。 “阿兄,寒山最对不住的是你。我不该顶你的缺儿,肩负起当家职责。一切事本该由你来挑担,本该护你求生。却因我最小,独得举家宠爱。这些年,寒山不敢有一丝倦怠,唯恐辜负你们的苦心。” 沈寒山时常会想,足智多谋如阿兄,若他来为家人挣一份前程,是否比自己更快捷,更迅猛。 至少,阿兄不会像他一样如履薄冰处事,汲汲营营数十年还不得要领。 只因他是最小的郎君,才保下他的命。 只因家宅和睦、兄友弟恭吗? 沈寒山想不明白,该死的人是不是他。 为何阿兄阿姐们都在前头为他挡刀,为何大家都让他先活下来。 是因他无能吗? 还是大家都宠爱他? 沈寒山不明白,这么多年也想不明白。 如此,他不敢辜负家人。 他这条命是长辈们拼尽全力给的,他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 这一生要如何过,这一路要怎样走。他都定了规程,不敢僭越半分。 唯有苏芷,是他命里的变数。 沈寒山本不想近她、用她。他怕伤她、害她。 他满心都是谋略算计,不够坦诚,他配不上她。 沈寒山藏匿真心,逗她、招惹她、撩拨她,若即若离。 那一夜春山花事,他本不该碰她的。 只是月下见美人,寒山敛春愁。风好、景好,心魂荡漾。 他忽然想抛却家宅世仇,忽然想做一回自己。 死也甘愿。 死也……甘愿。 沈寒山吻了苏芷,抱着一腔孤勇与决心。 他霎时贪生怕死起来,原来他也不见得那样神勇无畏。 他贪慕人间,贪慕儿女情长,亦眷恋苏芷。 何时喜欢上苏芷的? 沈寒山纵有七窍玲珑心,一时也说不上来。 他和她待着最为放松,最为闲适,无论是廊庑赏花,还是月下吃茶。 待沈寒山有所领悟时,他的眸光已然粘缠在苏芷身上了。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点私心,也是他弥留人间的一寸私欲。 他面世诸多妖相,对卿卿才显露半分人情。 沈寒山今日叩首,恳请父母兄姐原谅——他为自个儿请命,意图贪慕这寸许人间春.情。请饶恕他动了凡心,不脱离复仇大业的境况下,请允他留一隅心房藏爱.欲。 请一定要答应。 求你们。 …… “叩叩叩。”三声敲门响动。 沈寒山知道,这是来人了。他起身,藏去所有心事,又勾起三分不经意的虚妄笑容。 人间风流沈家郎君,宿人皮筋骨,祸紫陌红尘。
第六十七章 苏芷打马回府, 甫一进门便见沈家的老奴萧叔,她高高挑起了眉头。 不必多说,定是沈寒山一下职便往她府上钻。 这厮近日能耐了啊, 知她瞧他不顺眼,也不冒昧来叨扰, 只一个劲儿地烦她母亲。 偏偏苏母孀居, 孤独得很,有个可心的“养子”膝前侍奉,自然欢喜得合不拢嘴。 沈寒山这一番投其所好,可不是抓乖弄俏?! 真烦。 苏芷心间大大恼火,可想起皇帝巡狩回京,朝堂之上引发的那一波波动荡……她也想要从沈寒山那处探探口风。 毕竟庙堂京官里,与她最相熟的便是沈寒山,苏芷没必要舍近求远, 去仰那些老油条官人们的鼻息。 公事要紧,苏芷只得把个人恩怨放后头, 先顾眼前。 她如今是一司之长了,不能一团孩子稚气地做事, 轻重要拎得清。 思及至此,苏芷深吸一口气, 大步朝前。 女使先她一步入碧波院通禀, 待苏芷行至苏母跟前, 沈寒山还为苏母念经。两人相处融洽,活似一对亲母子。 苏芷心里翻了大大一个白眼, 朝沈寒山勾了勾食指:“你过来。” 苏母被女儿的乖张气得扶额, 却见沈寒山怡然自乐, 暗下对苏母摇了摇头, 示意无碍。 这对冤家! 天爷!闺女儿何德何能,容沈寒山这样庇护眷顾。 沈寒山帮苏母牵了牵厚锦被,道:“苏婶娘好生休憩,晚辈过些时候再来看您。” “嗳,好。小娘子打小儿性格就顽戾,你多担待。” “怎会,芷芷待人坦诚,可亲可爱。”沈寒山说了一通客套话,总算出了门。 苏芷也不和他磨蹭,张口便问:“摘星楼下的那一具尸身验明身份了吗?” 沈寒山颔首:“嗯。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吏联袂查人,从当年造楼工匠名录寻起,找到年纪相仿的匠人了,他于五年前失踪,妻母寻他至今,还闹上过县衙,只可惜被人压下来了。怪道多年找不到人,原是被埋在了土里。这事凶恶,坏了风水,龙居的屋舍竟压了民冤,说出去不好听。官家震怒,现下正和刑部以及大理寺谈论发落工部尚书张怀书的事,恐怕不少官吏会被拉下马。不过一晚,今日上朝会,立马和东府的舍人商议起草诏令了,恐怕要变天。” 苏芷不过六品官,又是内廷衙门的人,没资格参朝会,这些辛秘她都是无缘窥见的。 她是听到些风言风语,知庙堂又有波折。哪知这一回事会闹得这样大,朝官们岂不是人人自危? 怪不得眼高于顶的京官们待她都客气了很多,左掖门宫道上碰见,还会同她行个拜仪。 苏芷思忖了一番,问:“才两日就匆忙定罪吗?怕是不止‘风水害人’一事?” “我就知芷芷聪慧,事事都瞒不过你。” 他又献一份殷勤,说话没个正形儿。 苏芷想骂他,偏偏沈寒山处事周密,像条蛇儿滑不留手,她根本寻不到由头苛责。 瓷器般白净无瑕的人,太过圆满无缺,原也是会讨她的嫌。 苏芷皱眉:“有话快说,别让我猜来猜去。” “刑部的官吏前些日子被大理寺压了一头,好不容易逮着一宗案子,可不得使尽通天本事,为官家分忧解难么?他们查出了匠人的死因……” 沈寒山断在这里,忽然不言语。 苏芷深谙这厮一肚子坏水,恐怕她大难临头。 她下意识说了句:“少拿话引我出洞,我绝无可能给你什么甜头。” 沈寒山哑然失笑。 隔了很久,他才道:“芷芷多虑,这一回沈某是真没想占你便宜,不过在组织语言,好一口气说清缘由罢了。” 她结结实实闹了一场笑话,顿时面红耳赤,颊上飞霞一片。 苏芷支支吾吾半天,恨不得找一道地缝钻入。 良久,她寻回舌头:“废、废什么话!赶紧往下说!” “是。”沈寒山勾唇,“七年前,张怀书得官家赏识,擢升工部尚书,官拜从二品,掌城郭、宫室、舟车构筑诸事。他已是高官厚禄,该恪尽职守,岂料他纵容麾下官吏以‘喂食拉建材牲口’的由头,同户部粮仓调度压仓五年的陈米,供于工匠们吃。而好米则私下变卖,谋求钱财。陈米受潮生了霉星子,呕吐发昏均是小事,直到某日闹出了人命……死者便是那一名被压在楼下的匠人。若非狐女执意要官家拆楼,恐怕这一起冤案永世都不得昭雪。” 嘴上说是手下官吏办的坏事,可一笔笔账目都得上司过目,他看漏了眼,便是他的过失,叫不得屈! “怪道官家要严惩不贷,又把口风瞒得这样紧。才出了衢州地方官贪墨案,又来一笔京官的破账。要是黎民百姓知道了,他们会如何看待庙堂朝官?定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于官家不利。”苏芷忧心忡忡地答。 她知道官家起义,是借流言翻身,如有人也借助这一回的风口,引发民变,那铁定闹得人仰马翻…… 于此,沈寒山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你我经衢州一事,名声太显,故而这回,我把严查工部的案宗交给了刑部。官家还有另外一宗差事,要我去办。仅我一人之力不够,我同他举荐了你,想来明日旨意就该传到皇城司了。” 苏芷脊背骨发麻,她就知沈寒山笑得这样奸猾,定不怀好意。 苏芷切齿:“你又来?!成日和我过不去?” “唔……芷芷不觉得你我默契十足,一块儿当差再好不过吗?竟这般嫌恶我,好伤人心。” “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谁不知道你是个伪君子。” “哦?沈某哪处开罪了芷芷?”沈寒山作恍然大悟状,“你是在记恨上一回的吻吗?” 他话音刚落,苏芷忙捂住郎君的嘴,把他拖到偏僻的壁脚。 苏芷怒斥:“你疯了吗?那夜的事,你别在人前提起,权当个屁放了吧!” “芷芷薄幸,我却不会。是沈某冒犯了你,合该负责的。”沈寒山一番权衡,道,“这样,沈某眼下无婚配,不如把自个儿许给你为夫婿,如何?” 他怎么能这样轻车熟路,成日里把“求娶”一事儿挂嘴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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