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叹气,心里没了法子。宫中全倚仗君主眼色行事,柳押班性急冲撞了官家,如今恶果种下,谁又敢搭把手帮忙呢? 柳押班也不瞧瞧清楚,若官家想救苏司使,会让殿前司的人大摇大摆把她押上京吗?天家分明是有自个儿的想头,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哪里够格儿进言? 赵都知这边没了法子,柳押班疾病乱求医,下值时,她候在皇城司衙门等,总算让她盼到了大殿下陈风。 柳押班为陈风奉茶,焦心地道:“大殿下,眼下苏司使陷身囹圄,唯有您能搭救。” 闻言,陈风不语。他只是风雅地端起建盏,戳饮一口茶汤。 良久,他道:“这事父君已然知情,柳押班要信官家乃明君,会熟思审处,尔等无需过于忧心。你这样四下求援,奔走相告,乃是违背宫规,质疑天家。今日在我面前僭越,饶你一回便罢了,往后恪守职责,莫要再提此事。” 此话一出,柳押班惊愕不已。 她想着,陈风对苏芷有男女之情,怎样都会偏袒她几分,为解救她出谋划策。谁知,他竟冷心冷肺至此地步,一见苏芷失势,便同她割席,全看父君的眼色行事。 柳押班想起巡狩那日,陈风落座于金辂之上,何等威风! 现下是他册封储君的紧要关头,他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忤逆君王。 柳押班全明白了,陈风待苏芷的心不诚。 他不过要个能为自己赴汤蹈火的帮手,这个人恰好是苏芷罢了,他未必是真心相待她。 柳押班敛目告退,她走出官司衙门,春风吹得她身上、心上一阵阵发寒。 重檐歇山顶连着天,一眼无涯。 如她所想的那般,皇城之中没有肺腑真心。 而官家举棋不定,意在磋磨苏芷。 他们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把刀、一条狗,图的是驯服与顺从。 若想活着,那就学会俯首听令,恳求君王垂怜。 毕竟,一入禁庭,身不由己,无人留下活路。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二章 皇帝还算给苏芷留了情面, 把她下至大理狱,而非御史台狱,或是刑部狱。 她同沈寒山有私交, 看在这位大卿的面上,狱卒与狱掾皆不敢动她。苏芷饥寒交迫, 靠在粗布榻上闭目养神。 此前在满福县淋了一场雨, 湿衣覆体,没晒日光。如今干了也带着一股潮味,如同霉星子钻入肌骨,满是秽气。 苏芷被石守戴上镣铐时,没有把沈寒山随行的事抖出来。 不知沈寒山回京城了没有,眼下过去三五日,他应当已经抵达皇城了。 沈寒山是称病告假骗过的朝臣,除了官家, 无人知他出了京。 若把他牵连进来,难保石守起坏心, 给他安插一个“渎职”或是“欺君”之罪。 沈寒山那样聪慧的人,定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苏芷想来也觉得好笑, 她闲暇时想起的第一人,竟会是沈寒山。 万籁俱寂的诏狱, 忽然响起人声。 长吏亲自打头, 奴颜婢膝开了牢门。 苏芷以为是大理寺顶头上峰沈寒山来探望, 再一看,原是大殿下陈风。 她心下失意, 垂了眉眼, 给人行拜仪:“罪臣苏芷, 拜见大殿下。” 陈风的衣裳干净爽利, 如皑皑白雪,一尘不染,比之苏芷的血污脏衣,真是一天一地。 苏芷莫名想到沈寒山愿意用洁衣染血,归化为她类。而陈风还秉持着天家的尊严,高高在上,同她泾渭分明。 闻言,陈风温雅地抬手,搀起苏芷:“这几日,委屈你了。” 苏芷摇头:“不委屈,多谢大殿下关怀。” “你莫怕,待有合适时机,我定会想方设法搭救你。” 听得这话,苏芷心下了然。 若真焦心她的处境,必会冒大不韪面圣,早早为她说情,又怎可能如陈风这般瞻前顾后,伺机而动呢? 他不过是怕触怒官家,迟迟不敢动作。苏芷不够格,不配让陈风顶风冒雨开罪君主。 这几日,苏芷不见沈寒山。她了解他,这厮定是为她奔走内城,寻求解救之法了。哪里还如陈风这般淡然处之。 苏芷有点厌恶陈风的假仁假义,她头一回,话里有话地道:“若是挚友,见我身陷囹圄,早已冒险说情,而不是待时而动。大殿下,你我并非过从甚密的僚友,种种言谈交际,倒更像是一场交易。” 若她为他所用,陈风便待她亲如手足;若她忤逆他,他便与她同室操戈。 苏芷无惧陈风,她已是戴罪之身,有何不敢言的? 听得这话,陈风苦笑一声:“阿芷,我知你这几日吃了苦头,心里有怨,我何尝不是焦心至斯?只是官家正在气头上,这时帮你说情,恐怕是火上浇油,罪加一等。待风头过去,我定救你于水火间,你信我。” 苏芷静默一瞬,向陈风道谢:“罪臣多谢大殿下相帮。” “应该的。”陈风留下一个装着糕点的鎏金孔雀纹银提盒,临走前,道了句,“我待你,总与旁人不同。” 苏芷没开腔,她躬身送陈风离去。 她知道,陈风不过是怕往后上下司离了心,故而才来提前打点安抚。 也就是说,他选择了明哲保身,又怕苏芷心存芥蒂,所以提前布置了这一手。 可谓“患难见真情”,苏芷对陈风,很失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寒山那处敬了上行的奏札子恳求面圣,原以为他也会吃闭门羹,岂料官家还是给了大理寺大卿一个体面,准他入文德殿觐见君王。 沈寒山执牙牌入皇宫。 今日落雨,天阴得厉害。屋顶上琉璃瓦未有日光相照,显得瓦当间的阴翳愈发昏晦。 他在门槛前顿步,拂去一身寒气,不疾不徐进殿。 赵都知见是沈寒山来寻皇帝,心下暗喜,想来有大卿讲和,总能使官家回心转意,徇情放过苏芷。 沈寒山行过拜仪,朗声道:“臣有十万火急之事奏明陛下。” 皇帝倒是笑了:“沈大卿又有何事?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为罪臣说情讨饶来了。” 听得这话,沈寒山故作困惑状:“在臣与苏司使外出查探狐娘子真身期间,朝中哪位京官犯了错事,领了‘罪臣’的衔儿吗?这样紧要的事,臣闭目塞听,竟是不知。” 他故意将苏芷摘出“罪臣”的名头,意图将她的罪孽洗刷干净。 “沈大卿莫要同朕胡搅蛮缠,你该知道,是苏芷犯了弥天大罪。” “这话,臣倒是不愿接了。自打臣等领皇命赴柳州满福县查探狐娘子行踪,一应行径皆奉行故事,绝无纰漏。路遇山匪作乱,祸害百姓,苏司使还挺身而出,为民除害。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善举,缘何在外受人称颂,归了京竟成阶下囚了。臣,实在费解,还请陛下解惑。”沈寒山是当真敢说,他油嘴滑舌,也就官家愿意忍受他的不着调儿。 皇帝挑眉:“你可别在朕跟前装相,谁不知道罪臣苏芷抽刀杀害朝廷命官?人都被殿前司押上京了,你倒来混淆是非,是仰仗着朕好性子,不发落你?!” “官家乃明君,必明察秋毫,绝不会伤及无辜。” “好一张利嘴。” “臣也不同陛下讨俏,臣今日面圣,的确是想为苏司使说项。臣可为她作证,苏司使绝没杀害朝廷命官。” 皇帝似笑非笑地道:“你前两日告病假居府休养,并未出过京,如何能为苏芷作证?欺君罔上的罪过,可别因旧情担下了,害人害己。” 君王话音刚落,沈寒山如梦初醒。 若他执意要为苏芷作证,那他便有欺君的嫌疑。毕竟除了官家,无人知他奉皇命,同苏芷一道儿出京。而官家显然也不会在朝臣面前承认自己偏疼沈寒山,私下给他便利,允他以病假由头追随苏芷离京。 不患寡而患不均,徇私心腹,此为治国大忌! 沈寒山要是不想死,那他就得乖乖闭嘴。 为苏芷佐证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沈寒山沉吟:“既如此,那就请陛下严查“满福县官匪勾结祸乱百姓”一事,地方县令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理应问斩。待查明实情后,陛下便知——无论苏司使是否手刃县令,乱臣贼子都该杀之,他是死有余辜。” 沈寒山一心想为苏芷脱罪,皇帝看在眼里。 他瞥了沈寒山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道:“沈大卿,你还是不懂。若苏芷无此意,如何会现身于满福县衙?!朕要治的,不是罪臣苏芷查探山匪一事,而是她妄自尊大、意图先斩后奏、擅自处置佞臣之罪。朕乃一国之君,能运筹决断朝官生死的,唯有朕一人。” 沈寒山这才全明白了,苏芷是触了逆鳞,僭越君臣本分了。 她实不该不上报天听,先行动手。这举,恐有不臣之心。 沈寒山仍是不甘心,再问:“若县令不是苏芷杀的,陛下这一决断,岂不是冤枉臣僚?” “是不是她杀的,已经不重要了。朝前京官知县令是她杀的,地方百姓知县令是她杀的。她有此心、有此意,才会正中人其怀。说来道去,都是苏芷棋差一招。沈大卿该知道,世间事谈何对错,不过胜负博弈罢了。” 言下之意是,官家未必不知这是殿前司做的局。 而他,有意敲打苏芷,给她一个教训。 官家难得同沈寒山推心置腹,说这样深。 他为君、为师,想用沈寒山,必然要教他官场之事。 沈寒山听得这句,蓦然蹙眉,袖下白皙指骨紧攥成拳,手背涌起盘结青筋。 他脑中浮映一片焚天灼地的火海,殿厦将倾。 是他幼年梦魇。 败了便是错了,错了便该死。无人相护,世间只许赢家成活。 沈寒山抿唇,艰涩问:“不是她办的,也要认吗?” “沈大卿,你在疑心君主决策吗?”皇帝的耐心殆尽。 “臣不敢。” “既不敢就退下吧,朕看重大卿,此番恕你无罪,盼你知恩图报,好生为朕当差,为国分忧。” “是,臣谨遵陛下教诲。”沈寒山今日一行,无功而返。 官家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治苏芷,想要救人,恐怕得另辟蹊径。 沈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他望了望阴沉的天,归府取了挡风狐裘后,来到大理寺狱。 刚入牢狱,他便闻过一股子催人作呕的异味,不由蹙起眉头。 他同狱卒讨要了一壶热水,又从怀中取出小帕,径直朝关押苏芷的牢房行去。 沈寒山乃大理寺正卿,此地是他地盘,谁人敢拦?谁人又敢多嘴多舌往外嚼他舌根子,说他包庇凶犯? 大家都俯首帖耳,退避三舍,装作不知。 一瞧见苏芷,沈寒山面上便含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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