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维持天家尊严,所以不能轻易掉眼泪。 沈寒山望着阿兄身上那一件朝服,直至人变成一个红点,似朱砂痣,也像血星子。 沈寒山知道,那一身衣裳,乃是他大兄储君的象征。 阿兄是父君巡狩出征时、留京帮着监过国的皇太子,故而可着朱衣朝服。 他故意要穿这身,为的是昭告天下人,他乃继位国君。 可杀,不可辱。 沈寒山被藏入挟殿,内侍频频来送信,先是父君被宦臣刺杀,后是母亲眼见夫君遇害,唯恐他泉下寂寞,生死相随,最后……轮到大兄了。 他为弟弟妹妹们引去大批入禁中的叛军,最终死于乱箭之下。 死时,大兄膝骨不折,直立倒地,融入温热的血海之中。 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他终是全了天家的颜面,没跪佞臣,以命庇护了家人。 天不假年,阿兄满腔凌云襟抱未如愿,就成了那泥下骨,孤城魂。 他该多恨呢?沈寒山问都不敢问。 他一朝夕丧失了所有神魂,仅仅一日就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不如死了算了…… 他怕死吗? 该是怕的。 但死后的人间,于他而言,又是一家团聚。 是沈寒山心之所向。 顷刻间,甲胄撞击声、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姐听得动静,肃然危坐。 她咬紧下唇,拍了拍沈寒山的头,道:“碎云死士虽敌不过万马千军,但救你出逃绰绰有余。呵,月光正好,阿姐出去骑个马儿……唔,天高海阔,这般自由,或许我再不归家了。寒山呀,你要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阿姐护你。” 她笑颜灿烂,把沈寒山锁在殿中。 她同他隔门抵额,透过缝眼,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沈寒山不傻,他早慧机敏,世事通达。 他知道,阿姐是为他诱敌去了。 所有人都为他而死,所有人都弃他而去。 他们留下生机,视沈寒山为“复国火种”。 明明他也想死,却因这一重寄望太过沉重,必须苟延残喘。 幸存的人,才是满腔凄苦无人诉。 或许,真正的沈寒山,早早死在那一年宫闱大火之中。 他已经不是他了。 哗啦、哗啦。 火烬陨落,燃了这一宫的珠翠罗绮。 梁枋被熊熊烈火吞噬,险些倒塌,压住沈寒山。 “砰——” 有人破门而入,抱走沈寒山。 是苏父救了沈寒山,是碎云死士统领。 苏父把沈寒山交给挚友,和他道:“三皇子,臣不中用,护不住帝后。不过,臣愿以己命,为你留下一线生机。臣设了杀局——我会为救新君而亡,这般,他必不疑心苏家,往后也会扶持苏家后人。苏家乃‘碎云’死士窝巢,来日必能助你一臂之力。三皇子啊,往后的路,您一个人,请走好。” 他可怜这个孩子,可怜苍天无眼,要他受这样大的罪过。 只是,世上无神明,佛陀亦不怜悯凡人。 悲欢一体,生死一线。 他只能以俗人之躯,保沈寒山好走这一程。 他希望小郎君能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言毕,苏父催促萧叔趁乱送沈寒山出宫,而他则赶马冲往殿前,迎向那一支必会射向新君的毒箭。 “噗——”血喷了满地,一击致命。 苏父哀求新君:“臣为君死,乃死得其所。只是、只是小女年幼,求您垂怜……” “爱卿放心!往后登基,朕承你的情,必帮你安置好一家老小!” “如此,甚好……” 自此,苏家的功勋便成了。 他施恩于前朝和新朝,位于不败之地。 很好,苏父死得其所。 而苏芷,真正的主子,并非陈姓皇族,而是前朝。 即为,她乃沈寒山的家臣。 …… 过往故事太沉重了,年年岁岁伴天青。 没了苏芷在邻院习武,护沈寒山清梦,他今夜又是难眠,莲花漏滴水熬到明。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芷芷会出狱啦么么哒! 苏芷连夜撰写一本书《关于我家主子想当我家犬诸事录》
第八十八章 苏芷在大理寺狱中独自待了两日。 她想, 沈寒山没来找她,肯定是为她四下奔波去了。 那她为了不让沈寒山担心,总要照顾好自己。 苏芷朝一侧瞥了一眼凉透的饭菜, 还是忍着腿伤疼痛,赤足落了地。她挪至碗筷前, 一点点吃尽了碗中白饭。 太憔悴了不好, 太瘦骨嶙峋了也不好。改日,沈寒山见了一定要絮叨。 他总这样聒噪,吵得人耳根子不清净。 说来可笑,苏芷竟会顾念起沈寒山了。 她无端端想起前些天的吻……究竟是鬼迷了什么心窍,她能任由他一次次轻薄,却不反抗? 是沈寒山会咒术吗?还是说,她难得红鸾心动,喜欢上了沈寒山。 怎么可能…… 又怎么不可能? 苏芷放下竹筷, 望着铁窗怔怔出神。 她想见沈寒山,想和他问个明白。 这是苏芷头一次产生了除了公事以外的私人意愿。 “啪嗒”一声, 牢门的锁链开了,长吏对上苏芷探究的眸光, 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他抬手,请苏芷偏房更衣:“苏司使, 您在狱中受苦了。天可怜见, 石守副将寻得杀害满福县令的真凶, 还了您清白。官家那头已经下了旨,为了安抚您这些日子吃的苦, 门外已备下御赐象牙车辂, 为您坊间开道, 避凶添吉。” 苏芷明白, 这是官家面上给她的褒奖。天子不欲同她撕破脸,即便他对苏芷的冷硬态度恼火,他也不会在外落人口实。 既石守愿意还她清白,那她便是吃尽苦头的忠良。 要拉拢忠臣同心,务必好生安抚。 这招摇过市的象辂便是一桩,算是保全了苏芷几日丢去的所有颜面。 苏芷颔首,左右顾盼,疑惑地问:“怎不见贵司的沈廷尉?” 不难猜出,她能平安出狱,今日逢凶化吉,定是有沈寒山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的手笔。 他立了这样大的功,怎么不来向她邀功请赏?这不符合沈寒山的办事风格。 难道他出什么事了?他因为她,受了什么伤吗?因此不能来见她。 苏芷的心一阵阵慌乱,她忍不住开口催促:“说啊!” 长吏被唬了一跳,没想到一个小娘子怒起来杀气也这样凌冽逼人。 他不敢看苏芷的眼睛,缩头缩脑地答:“沈、沈廷尉在大理寺当值呢,还未到下值的时刻,约莫还要再等一个时辰。” “哦。”苏芷这才回过神来,他们当朝臣的,哪里这样出入自由。 她悬着的心稍放,面色和缓很多。 苏芷终于肯挪步离开,她披了一层长褙子,由长吏搀着出门。 牢狱外,那些原本给苏芷眼色看的狱卒霎时低了头,众人生怕苏芷重掌权势,会给他们苦头吃。 但有沈寒山护着,他们也没让苏芷受苦啊?除了那次,他们纵石守入狱鞭人…… 完了,全完了。 小娘子心窄,可不记仇?! 小喽啰们心里叫苦不迭,把脑袋埋得更深了。 苏芷无意同他们计较,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世道本就是恃强凌弱。 她强,便有人俯首称臣;她弱,便有人倚势挟权。 不新鲜,也不必较真。 苏芷登上象辂,一时风光无两。她仍由内侍驾车,体体面面送回府上。 苏母和疾风等人早已在府门口静候多时,苏母一见浑身是伤的苏芷,眼泪夺眶而出。 她扑在闺女的身上,哭个不停:“你是要死么!怎么伤成这样啊!成日里逞什么大能,丢了命才好吗?!” 苏芷苦笑:“忘记更衣挡伤了,白得来你一番埋怨。” 她还有心情说笑,苏母既心酸又难过。 “下次可不许这样莽撞,为娘要被你吓出病来了。”苏母上上下下摸遍了苏芷筋骨,知她只是皮外伤,稍稍放下心来。 “是是,绝无下次了。”苏芷由亲娘搀扶入院,好在苦尽甘来,家人又团聚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苏府,因主子家的回归,犹如石落水潭,又活泛起来了。 苏芷几日未得好眠,苏母心疼女儿,给她放了一浴桶热水后,又留了糕点与伤药,容她好生休憩。 苏芷还未适应劫后余生的快慰,迟迟解开衣裳,等了好久,才没入水中。 热水侵体,洗刷所有冷意。 那股子暖意驱散了所有严寒,把她从阿鼻地狱里拉了回来,苏芷终于结结实实活过来。 活着了,活着真好啊。苏芷喟叹一声。 她有家可回,有个可以松懈身心的地方,苏芷感到很幸福。 她软化四肢百骸、缓缓陷入水中,一如很久以前的那个梦。 这回,她无需攀附什么,也能坠水。 迷迷糊糊间,苏芷睡着了。 还是那股子溺水的窒感惊醒了她,这才没出事。 苏芷扑腾两下手脚,顶着湿漉漉的长发,爬出浴桶。 有惊无险,苏芷气喘吁吁。 门窗开了一道缝,吹入寒冷夜风,好在屋里烧了炭盆,压根儿不冷。 苏芷不知自己靠着浴桶沿壁睡了多久,待醒来时,指腹都被泡得起皱。 她擦了湿发,再一望窗外,已是月上柳梢。 不对劲,这个时候了,沈寒山早该归府。 他知她出狱,肯定会第一时间来见她的。 怎么没来?他今儿抽什么邪风? 苏芷心里七上八下,眼皮跳凶相。 啧。 他在避嫌吗?难不成是撩拨完她又跑?! 这厮好大胆子! 苏芷有了由头去寻他闹事,她敷了药,换上厚衣,径直翻了墙,抄近道去堵沈寒山。 沈寒山的寝院里灯火通明,应当是有人在。 苏芷为了让自己寻人的理由看起来扎实,她鼓起一腔孤勇,踢开房门,兴师问罪。 哪知沈寒山在屏风后半裸肩骨,原是在更衣啊。 苏芷一怔,耳尖子烧红一片。 她忙拉回房门,小心翼翼道歉:“对、对不起。我是无心之举……不过想试试膝伤是否痊愈。” 编瞎话都不擅长么?沈寒山微微阖目。 他扯紧了衣襟,重新掩去了后脊那累累的伤。他不欲教苏芷担忧,故而藏好伤药下地,踱步而来。 沈寒山执一盏油灯靠近,拉苏芷入屋,莞尔:“芷芷几日不见我,就这般性急么?” 他仍是那副不怀好意的笑,仿佛洞悉人心,苏芷被他瞧得羞窘,不由偏头:“我、我只是怕你躲着我。” “哦?我缘何要躲着芷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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