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卸下满身防备,做回娇滴滴的小娘子。她没了武臣包袱,终于可以尽情哭了。 真好笑,她连哭都这样丑陋,一点都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正因如此,她才会被人欺骗多年,无人坦诚相待她吧……她只道世事炎凉,不知人心亦如是,蛮不讲理,凛若寒霜。 …… 深夜,内廷。 殿前司都指挥使范献刚下值就被内侍拦住了,来人是帝王近日重用的太监,他奉官家口谕,特请范献挪步福宁殿小叙。 在内侍眼中,官家平日安睡、用膳的寝殿夜里留臣子说贴己话,那是恩典,这份亲昵旁人求都求不来。 可见君主待范献的不同,是想重用他的。 思及至此,内侍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几乎讨好,迎他入内。 外人看不出门道,范献却心间惴惴不安,知今日难逃一劫。 有什么事不能在上值时说,非要下值寻他? 不能同外人道、也不能让僚臣发现的事,焉能有好的? 他忧心忡忡入殿,单膝跪拜的姿势极为虔诚:“臣,拜见陛下。” 陈屹同范献会面并不肃穆,他刚洗了足,由宫人捧了脚于怀,细细擦干。 待穿了新靴,陈屹起身,慢条斯理地道:“明明开了春,这几日又起霜了。好在福宁殿里都有火墙烧着,朕觉不着冷。” 他难得心情平和,同臣子絮絮叨叨扯闲篇,范献闹不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只能强笑应对:“陛下龙体康健乃国之根本,冬雪春霜若是冻着您了,那才是天大罪过,寺人们合该小心伺候。” “呵,朕当年南征北战、披霜覆雪都不察有碍,如今留在禁中,光是落了霜,底下人就要小心伺候,生怕朕洞悉出什么。” 闻言,范献迟疑了一瞬。他不记得开国以来,大庆发生过什么战事啊?再往前边思索一番,他想到官家潜龙时,可不就是将领么? 如今成了一国之主,谁还会攀扯起那样泥泞狼狈的来历?君王和臣子分享过往辛酸可不是好事,天家皮囊永远光鲜亮丽,底下的虱子不兴同人娓娓道来。 再说下去,是会被灭口的…… 特别是那句“生怕天家觉察”的话。 范献不敢细思,顷刻间,他浑身冷汗涔涔,支起的那只腿也跪下了。 范献双膝跪地,匍匐于君主跟前,头都不敢再抬,亦不敢吱声。 见状,陈屹冷笑一声:“范卿可是把朕当老糊涂了?” “臣、臣不敢!” “既如此,你身为朕的近臣,竟胆大包天瞒着朕做事?” 范献悄悄睇了陈屹一眼,两股战战。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官家在发落哪件事,他犯的恶事太多,总不能一桩桩都招了吧? 万一官家只是故弄玄虚诈他呢?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范献拼死不认,还挤出两滴泪来:“臣忠心为国,绝无隐瞒,还望官家明察。” 他这话,陈屹不接。 陈屹只是静默审视他,鎏金熏炉的龙凤口鼻中升腾起一径儿白烟,袅袅掩住人脸。皇帝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如今形色又被白雾掩蔽,更是瞧不真切。 思忖了许久,皇帝还是冷冷道:“你既设计要苏卿的命,缘何又命石守饶过她?才不过几日,石守便出了事……怎么?后头有高人指点,逼你灭口?” 这话出来,范献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原来顶上这位从来都是装聋作哑,纵容他行事! 范献欲哭无泪,他还想再欺瞒:“是有人寻上石守,和臣无关啊。” “范献,朕给过你机会了。” 范献闭上眼,视死如归:“陛下,请治臣出言不实之罪。臣招,臣全都招!” “这般,才是朕看重的爱卿。”陈屹的脸色总算好许多,殊不知这些臣子玩的伎俩,都是他当年剩下的。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真是罪该万死! 范献无路可退,他终是一咬牙,心一横,把那日面具郎君的事和盘托出。 陈屹见他老实,语气缓和:“范卿可知,朕缘何要你下值后再来殿内叙话?”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范献蔫头耸脑,哪里还敢揣测君心。 “朕知范卿虽有私心,待天家却还算忠心耿耿。朕欲给你一次效忠的机会,这才私下里敲打你一回筋骨。你若知迷途知返,朕也不欲赶尽杀绝……只是今日一事,范卿确实让朕失望透顶。” “臣知罪,还请陛下息怒,饶过臣一回。” “范卿,口舌上的知罪无足轻重。” 范献懂了,官家还是要给他一些教训,长长记性。陈屹是仁君,不会欺辱臣子。那么,表忠心的事,就要看范献自个儿悟性多高,慢慢参透了。 范献心灰意冷,知道今日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于是,他抽出御带长刀,对准了自己的臂膀,狠狠剜了血肉。 “哗啦”,鲜血四溅,皮肉淋漓。红梅冒着热气儿,溅上厚毡毯。 即便痛不欲生,范献也不敢哀嚎出声。 官家没喊停,他便要继续“认错”。 足足凌迟了三五刀,范献险些疼到昏死过去,陈屹才不轻不重地喊停,施施然命他退下。 这是肯饶过他的意思。 范献谢主隆恩,披着一身血衣出殿门。 他惊魂未定,待徒步走出掖庭,才敢回头看一眼。 夜幕中的皇城鬼气森森,里头住着的,都不是有心肠的人!幸好今夜,他这条老命没折损在里头。 范献切齿,愤恨骂道:“苏芷这小娘们真是害人不浅!” 待范献走后,陈屹喊内侍来收拾殿中血污。 侍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各个吓软了腿脚,好半晌才抖着身子,传召宫人提水与巾帕来,一点点洗去脏污。 陈屹看了一眼窗外凄凄月色,同赵都知道:“传大郎君觐见。” “是。” 赵都知把官家口谕一重重递下去,不出半个时辰,陈风便进了宫。 即便赶路匆忙,陈风也衣着得体,面见父君。 大庆不兴跪仪,君臣之间皆行拜礼。 陈风躬身下拜,恭顺道:“儿臣见过父君。” “起来吧,你我父子之间叙话家事,无须这般拘谨。”陈屹最骄傲的,便是这么个智勇双全的大郎君。在他眼里,前朝那位才德兼备天下知的申景,亦及不上他亲子分毫。 陈风被陈屹一搀扶,顺势落座,问:“父君深夜召见儿臣,可是有要紧事吩咐?” 陈屹沉吟:“朕今夜从范献口中得知,京中暗藏高人。其居心险恶,意图插手朝政机要。几日前,此人救下身陷囹圄的苏芷,且借范献为刀,铲除石守……” “您是疑心苏芷同叛军有牵连?”陈风抿唇,难得为苏芷求了个情,“苏芷乃忠良之后,若是此人有意引父君错杀无辜臣子……届时民心动乱,唯恐危及社稷。” 苏父乃是配享太庙的开国忠臣,倘若苏芷死于天家刀下,怕坊间会涌起“天家根基稳健便卸磨杀驴”的流言,招致民心大乱,不可冒进行事。 “朕也恐此事乃佞党奸计,蓄意诱朕杀苏卿,酿成大祸。”陈屹不敢轻举妄动,杀心稍放,“不过,今日一故,朕倒是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 “父君请讲。” “朕听闻前朝孽/党曾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死士番队名为‘碎云’,而破城之时,帝后与皇太子皆死于我朝军士刀下,‘碎云’死士却迟迟不露身影。按理说,主家遇难,家臣怎可能置身事外,不奋命相帮……朕思来想去许多年也不得要领。如今倒是品咂出一丝缘由——呵,不过是壁虎断尾,狡兔三窟。前朝帝后一早便存了赴死的心,意图摆迷魂阵分散攻城军士,再由‘碎云’番队保下幼主,延绵皇家血脉,以图日后。那孩子,若是存活至今,也该是二十多岁的郎君了。” 闻言,陈风微微眯起眉眼。他乃今朝皇子,如何能容前朝遗孤活命? 往后他继承大统,这些可都是他帝王业上的绊脚石。 比之陈屹,他的杀心更重。 倏忽,陈风沉声答:“父君放心,儿臣会命人追查前朝孽党行踪。若有前朝生迹,必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好!大郎君切记,要守霸业,绝不可心慈手软。”陈屹欣慰地拍了拍大郎君的肩臂,“这是为父要给你讲的第一堂学。” “是。儿臣,谨遵父君教诲。”陈风明白父君的言下之意。他终是决定册陈风为储君,现下言传身教,给他讲帝王政’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二章 次日, 帝王召见苏芷,同她说了好一番沉冤得雪的安抚话。 狐女真身一事,陈屹还留苏芷去查, 代表对她的倚重,盼她不要辜负天家。 苏芷领命归府。 她想起沈寒山对几宗案子都有插手, 唯恐狐女也是他的手笔……尽管不想见他, 苏芷还是寻上一回门。 沈寒山今日休沐,留在府中处理文书。 苏芷昨日才同沈寒山大吵一架,今日便要上门来找,实在憋屈。 她拜过萧叔,询问沈寒山去向。 萧叔笑脸盈盈,端过刚用红泥茶炉烹好的姜汤碗子,同苏芷道:“昨夜小主子吹了风,今日头风发作, 恐还在寝院里躺着。您来得正好,帮着劝劝他, 喝些姜茶暖身吧。” 苏芷对沈寒山没好脸色,待萧叔却还有晚辈的礼节。 尽管再好心, 苏芷仍没接姜茶,只见了礼便入院了。 也就是说, 小娘子这回要同沈寒山分道扬镳的心意已决, 谁来阻拦都无用。 萧叔惋惜地摇了摇头, 在他眼里多好一对璧人,何必闹个鱼死网破。 苏芷步入寝院, 冷声喊:“沈寒山。” 听她来唤, 沈寒山怎会不出面。 他今日似是真吃了风, 面色苍白, 肩上还披了一层厚重的狐毛长褙子。 见苏芷来了,沈寒山眼中染上笑意,他放下手中书卷,招苏芷入屋:“外头风大,进来说。” 苏芷不愿同他共处一室,手把着刀柄,十足警惕,不肯入内。 沈寒山苦笑:“我武艺不如芷芷高强,便是你入得房中,我又能如何呢?芷芷怨我可以,却不必这般防备我。” 想来也是,他有何能耐,能阻她离去? 苏芷跨过门槛,在红漆梨花木椅上坐定。 许是她尚存几分好心,落座前还帮沈寒山阖了房门,避一避风。 苏芷不欲多留,开门见山地问:“狐娘子一事,可有你的手笔?” 沈寒山是吃过欺瞒苏芷的苦头,他不敢再有隐藏。 于是,沈寒山道:“此案确实与我有关。” “讲讲?” 沈寒山虽不打算骗苏芷,却也不愿和她一刀两断。 他使了点心计,和苏芷说:“明日你我一同去趟裴府吧,届时,所有事都会明了。我无意欺瞒芷芷,今日再三致歉,恳求你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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