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道歉,我不在意。”苏芷垂下眼睫,呷了一口沏好的茶,“你欺瞒与否,和我无关。往后你我只论复国公事,不徇私情。” 她是铁了心要和他拆分个明白,沈寒山心尖仿佛被人剜去一块皮肉,疼得他气息不稳。 小娘子果真无情无欲了……他追悔莫及。 苏芷本想离开沈家,刚要起身,她又想起另一桩事。复而坐回来,问:“你既想复国,可有计策?” 沈寒山没料到她会一下子问这样深,答:“古往今来,天家凡是亡国之相,君主必不占舆情之理。我欲官家,先失民心。” 苏芷明白了,怪道此前赤鱬妖女一案就与禁中息息相关,看来沈寒山早早就布局了。 可那时,他为何还纵她查案,为民平反呢?这样一来,非但没能给官家抹黑,还扬了京官青天威名,太自相矛盾了。 难道是…… 苏芷想起她一心为哑奴们平反的事,稍稍动容。 是沈寒山知她怜悯孩童,有意成全她? 苏芷抿唇不语——这样想的话,沈寒山又成了怜贫恤苦的大善人。 可好与坏,同她而言又有什么紧要呢?苏芷已经不愿再对他生起旁的心绪了。 苏芷避开眼,作势离去:“没事的话,我先行一步。” “芷芷,别走。”沈寒山冒进出声,唤住了人。 “有事?”苏芷睇他一眼,不耐烦地等候下文。 沈寒山只是私心想留她,只可惜,他再如何扮乖乞怜,苏芷都不会对他心软分毫了。 “没事的话,我回府了。” “等等!”沈寒山快步上前,他遵循本心扣住了苏芷伶仃的腕骨,。他终是忍不住,撕扯下那一层被礼义廉耻裹挟的人皮,不顾颜面,死死攀缠。 他没有坏心,只是想求小娘子能回心转意,看他一眼。 沈寒山卑微哀求,没能打动苏芷。 她不欲兜搭人,横眉冷对:“松手!给我滚!” “芷芷……”沈寒山执拗不放,难得硬气。 见状,苏芷冷笑。 她眼疾手快,顺势从腰间抽出匕首,直抵上沈寒山的脖颈。 凛刃刺骨,纤薄的刀刃刮擦郎君吹弹可破的皮肉。 苏芷待他如待敌,手下好不心慈手软。她故意施力,刺开沈寒山的肌肤。 一道血线溢出,梅花点点,既吃了痛,又寒了人心。 苏芷冷嘲热讽:“沈寒山,你的线人呢?我这般弑主,他们该来护你了吧?” 苏芷望向沈寒山的眼眸很冷,她对他的柔情做派,不再心生涟漪。 都是无用功罢了。 沈寒山招她厌恶,没资格招惹她了。 沈寒山心如刀绞,眼尾生红潮:“我没有让死士近身,我不会提防芷芷。” 他还要打温情牌,还要在她面前撩拨做戏。 她很好欺吗?! 苏芷下了杀心,手间力道加剧。她虽伤沈寒山,却不敢真杀他。 父辈遗愿是扶持沈寒山复国,苏芷不会违背家令。 沈寒山是吃中了她这一点吧?故而才会以身涉险。 他料定她不敢杀人。 可恶。 可恨! 明明见识过她斩人首级的模样,还要蓄意挑动吗? 他怎么能这样狂妄自大,把她吃得死死的。 苏芷收回匕首,骂了句:“晦气!” 沈寒山原本凄苦的心又活过一瞬,小娘子终究待他不同。 沈寒山厚颜无耻地紧锁苏芷五指,与她指节交缠。他执着她的手,贴上颊侧,同她低声诉苦:“昨夜我吹了一宿的风,擎等着芷芷回来。我不敢去府上找你,我怕你生气,不愿见我……” 苏芷挣脱不开,咬紧牙关,呵斥:“沈寒山,你如今又来粘缠我作甚?” “芷芷,我没有坏心……你信我。”沈寒山哀哀地祈求,他想把真心剖给小娘子看,只怕她不揪不睬,弃之敝屣。 苏芷不是从前那个缺心少肺的小娘子了,多亏沈寒山给她上的这一堂课,让她知道人心险恶,世情严寒。 苏芷手间翻飞,匕首在五指打了个旋儿,刃尖向己。 她生死无惧,大义凛然地道:“沈寒山,你处心积虑安抚,不就是想看我归顺于你吗?那好,我成全你!” 言毕,苏芷狠狠刺向腿侧那一块雕着皇城司番号的皮肉,重重一拧,毁去所有墨迹。 血液已顺着她的衣摆流淌,沾了满地。 苏芷一面忍疼,一面气喘吁吁地笑:“如此,你该满意了吧。” 真有意思。 心上受伤的是她,身上受伤的还是她。 明明最该死的郎君却毫发无损;明明最该受虐的郎君却安然无恙。 看啊,这世上所有事都是不公平的,怪就怪她蠢笨,轻信他人,遇人不淑。 若她聪明一点,就能识破沈寒山的奸计。 那就不会这样心伤了。 苏芷重重挥开沈寒山的手,惨然道:“沈寒山,我欠你的,统统还给你了。” 她以此刀为诀别誓言,再不回头。 他们,绝无重归于好的可能,往后唯有家族忠义牵绊,绝无私情。 沈寒山明白,苏芷是要同他恩断义绝。 可他怎么忍心……放手呢! 沈寒山在外哪处不是谦谦君子,偏生遇上苏芷,什么阴谋阳谋都使了。他终是忍不住,卑劣地拥紧了小娘子。 温香软玉入怀,沈寒山满心苦楚、满心怅然。 对他拳打脚踢也好,对他刀剑相向也罢,横竖他这条命都要折损她手里的,他任她处置。 苏芷再如何挣扎也无用,沈寒山死死禁锢住她,犹如樊笼。 他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想招惹便招惹,想舍弃就舍弃?! 凭什么?! 苏芷打闹了一阵,她浑身气力丧尽,埋头于沈寒山怀里,小声啜泣:“沈寒山,我恨你。” “我知道。”沈寒山有意哄她冷静下来,一下又一下抚着小娘子乌黑软滑如锦缎一般的发。 他总那样温柔小意,顺着她满是毛边的脾气,一丝一缕安抚。 沈寒山同她道歉:“我也想早些告诉你前朝的事,可看着你那样勤勉习武,那样焦心入皇城司效忠天子。我不敢开口,我怕你难过……是我卑劣,品行不端,你怎样骂我、怪我都可以,只一点,别再自伤。” “芷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你,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往后,我定以你马首是瞻。” “芷芷,别不要我。” “求你……” 他一遍遍诉说,从未这样低声下气过。 颜面、尊严、筋骨,在苏芷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想失去她。 苏芷听得郎君说情讨饶,默不作声。 她疲乏地靠在沈寒山的身上,耳边隆隆作响的,是沈寒山蓬勃的心跳。 苏芷好累啊,不想多开口了。 衣下的疼渐渐占据上风,她颤抖一瞬,手臂起了鸡皮栗子。 “我帮你止血好吗?”沈寒山小声询问,这次,苏芷没有拒绝。 沈寒山不想她伤筋动骨,于是,他自作主张,拦腰抱起苏芷,放她上榻。 此时的画面,一瞬间与沈寒山幼年初遇苏芷的记忆重合,他不禁抿出一丝笑来。 苏芷皱眉,问:“你笑什么?” 沈寒山慢条斯理地道:“很久以前,芷芷也曾被我抱着上过/榻。” “是吗?” “前朝尚存的时候,你父亲曾带你入过宫。” “……”苏芷茫然无措,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太遥远了。 不过这样说起,又有种难言的亲昵。仿佛她与他的孽缘,在很久以前就已注定。 苏芷不适,她呶呶嘴,头偏向一侧。 腿伤刺得很深,那样的位置,沈寒山又私心不想寻医者来上药,左右他也懂医理。 他欲代劳敷药,又怕苏芷拒绝。 毕竟小娘子伤处隐秘…… 他瞥了一眼番号位置,温声问:“芷芷,可以吗?” 苏芷烦闷道:“随你。” 她懒得处理伤口,往日流血的地方更多,风吹雨淋都无甚大碍。不过落了一层皮肉,又何须这般小心。 便是放血小半个时辰,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奈何沈寒山却将此视为大事,他不敢褪苏芷衣袍,只得谨慎地剪开伤处衣料。 小娘子下手真狠,伤得也深,撕口愈发大了。 沈寒山眸光渐深,纵是雪肤曼妙,他心间亦不带任何情·欲。 沈寒山一心想帮苏芷疗伤,绝无他想。 可是,小娘子行径如此坦荡,纵容他恣意妄为,他的心还是乱了。 沈寒山喉头滚动,抑制住汹涌而来的邪念。他为她取帕清理血迹,又覆上专擅止血的药粉。 他想仔细愈伤,观验伤处时,埋首很深。 明明已经包扎妥当,沈寒山却迟迟不肯松开手。 “你……” 还没等苏芷困惑发问,便觉番号周围的肌理一阵温烫、湿润。她蓦然一惊,一抖,战栗不已。 再低头望去,竟是沈寒山俯首,以唇安慰,肆虐冲刷她染上的血。 “为、为什么?”苏芷不懂,心间纳罕不已,说话的声儿都在发悸。 沈寒山何时有嗜血的毛病?他究竟在做什么? 异样的外感刺挠她心,点滴攀升。说不上讨厌或不讨厌,她莫名有些畏惧。 苏芷一介武臣,竟会怕沈寒山吗?说什么笑话。 但,当苏芷对上沈寒山那柔肠百转的凤眸,她还是一阵阵心焦与心虚。 她又要跌入深谷,坠入旋涡了。 怎会有人笑得这般蛊人,妖里妖气。特别是他下颌与唇角沾染的,是她的血…… 艳红的一点,似山桃零落,飘飘洒洒,灼在人心上,烙下印记。 不是还没到溽暑吗?怎生这样燠热,总不至于是伤久了,发起高热吧? 苏芷蜷曲膝骨,想逃。 岂料郎君心眼坏,竟握住她纤细腿骨,盘缠回来。 她被他扯近,似是交织在身,惊了一声。 苏芷与沈寒山靠得这样近,近在咫尺,黑色睫羽根根分明。她被郎君略带嘲弄的笑给迷惑了,耳尖一下子红得几欲滴血。 苏芷小声和沈寒山打商量:“你能不能……不要作弄我?” 沈寒山心里发笑,原来他趾高气昂的芷芷,也有和他好商好量的时候吗? 他靠近,咬着她的耳,说:“不能。除非,你不生我的气。” “你这是趁人之危。”其实苏芷在听到沈寒山说他不过是怕她难过时,解开了不少心间的困惑与心结。 她太气了,她不喜人欺瞒,也厌弃自己违背父意。 苏芷想怪沈寒山,可是思及过往种种,他待她不薄。 为家臣做到这份上,还舍身救她,甚至因她之故打草惊蛇,断了一条复国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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