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话的人,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远处的墙砖宛如被曝晒融化了的粘糕,在空气里缓慢地浮动扭曲。 即使头顶有浓荫蔽日,也阻挡不了一阵一阵的热浪从外面裹挟而来。偶有路人经过,也是戴着草帽,热得裤腿卷起,汗流浃背。 桑湄又想起奚旷屠杀皇室那日,天寒地冻,他带着她,坐车驾巡游建康街头,那早已被她遗忘的平民老人,穿着单薄的棉衣,跪在她跟前,笑着说道:“他们都死了,公主还活着,这才说明上天有眼。” 桑湄闭上眼睛。 她努力活下来,本是为了自己。 但是她能活下来,却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背后沉默地付出。 “好,那就叨扰魏公子了。”再次睁开时,她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桑湄跟随魏庭辉回了家。 和绝大多数普通百姓一样,魏家就是普通小巷中的普通一户,进了门,过了一道井,便是一间小小的堂屋。 “爹,娘,我回来了。”魏庭辉朗声道。 不多时,一对四五十岁的夫妻便走了出来,看到魏庭辉身边的桑湄时,均是一愣:“这位是……” “这是我方才在城外遇到的姑娘。”魏庭辉把方才遭遇流寇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魏家夫妻面色如土。 “你这孩子真是冒失!你没受伤罢?”魏夫人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我好得很,连皮都没破。”魏庭辉笑道,“方才已经报了官,官府派人去处理了。只是这位姑娘衣裳都脏了,在外行走也不方便,我便带她回来,让她收拾一下。” 桑湄朝二人行了一礼:“今日之事,还得多谢魏公子出手。” 魏夫人道:“哎呀,好好的姑娘,真是遭罪。别客气,我家里有干净衣裳,这便去替你找一身。” 桑湄笑道:“多谢夫人,我从外地来,身上带了干净衣物,只需要借我个地儿换衣裳便好了,不劳烦其他的了。” “那也行,你随我来。” 看着母亲领了桑湄进了房间,魏庭辉问父亲:“嫂嫂人呢?” “困了,在睡觉呢。”父亲从他手里接过装着野果的箩筐,瞪了他一眼,“今日算你走运,往后可得小心!” 魏庭辉道:“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父亲长叹一声,“只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家中只剩了你……” 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 “我明白的,父亲。” 看着父亲带着箩筐进了厨房,魏庭辉站在堂屋门口,无言而立。 作者有话说: *出自先秦佚名《庭燎》
第74章 桑湄动作很快,出来时,那件沾了血迹的松绿衣裳已经塞进了包袱里,重新换了一套湘色的衣裙,看上去,倒比之前明亮了许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或许患了什么肤病,脸上红斑遍布,实在可惜了那一副五官。 母亲交代魏庭辉:“这位姑娘是来蹇州探亲的,你也帮人家打听打听那亲戚住哪儿,这姑娘今天受了惊吓,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为好。” 魏庭辉:“好。” 桑湄向魏夫人道了谢,又背起包袱,跟着魏庭辉出了门。 二人并排走在巷子里,魏庭辉问:“姑娘远道而来,带来家兄消息,庭辉感激不尽。不知姑娘接下来要去往何处?若有庭辉能帮上忙的地方,但请姑娘言明。” 桑湄脚步一顿,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低几分:“我想知道,曾经的蹇州刺史,孟敬升孟大人,可还在此地?” “孟大人?”魏庭辉怔了一下,“北炎军接管建康后,向各地派遣了北炎官员,孟大人早就被罢免了官位,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就住在西街。” “他就在城中?”桑湄眼前一亮。 “是。”魏庭辉答,“当初城中有流言说,孟大人是国舅,也该被处死,但后来或许是因为清鸾公主得了宁王青眼,下面人揣摩上面人的心思,连带着孟大人也活了下来,只是官位没了,家当也没了。” 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桑湄一把握住魏庭辉的胳膊:“魏公子!劳烦带我去见他!” 魏庭辉垂眼看向胳膊上的纤细五指,桑湄一顿,松开了手。 “是不是因为孟大人身份敏感,不便上门?” “倒也不是。听说孟大人当初为官之时,很是照顾百姓,因此被降为平民后,还经常会有百姓登门拜访,送些瓜果吃食。我虽见过孟大人几次,但其实与他并不熟,贸然上门,总得有个由头。”魏庭辉看向桑湄,“不知姑娘与孟大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这姑娘是什么身份,是因为他猜测这姑娘可能别有来头。 当初北炎来袭,建康城中人心惶惶,兄长却说,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出路。那时他们才知道,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兄长竟和清鸾公主有了联系。他不知道兄长和清鸾公主达成了什么交易,竟能派了专人护送,让他们辗转抵达蹇州,在曾经的国舅爷、当时的蹇州刺史孟大人的庇护下,有了安稳的居住之所。 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所以魏庭辉怀疑,面前的这位姑娘,很可能以前是清鸾公主身边的宫女,在清鸾公主被宁王带走之后,她奉清鸾公主之命,前来递交兄长的消息。 如此一来,她想找到公主舅舅,也就在情理之中。 “我与孟大人是旧相识。”桑湄想了想,说道,“我一个外地来的女子,一进城就背着包袱找到孟大人家里去,确实有些奇怪,倘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那便不好了。这样罢,魏公子且等我一会儿,我也买些瓜果点心,装作是上门拜访的百姓。” 桑湄在路边集市买了只大竹篮子挎在肘间,把包袱放了进去,又学着本地人的打扮,买了顶草帽戴着头上遮阳,最后随手买了些瓜果填满篮子,乍一看,倒真像是刚出门采买的本地女子了。 魏庭辉想帮她提篮子,被桑湄摇头婉拒了。魏庭辉也不强求,便与她并排而行,朝孟敬升所住的西街走去。 “孟大人家里本来也不少人,但改朝换代之后,孟大人家产充了公,供养不起那么多人了,便将旁支都打发出去住了。”说到这儿,魏庭辉由衷一叹,“其实这样也好,否则人多嘴杂的,孟大人又身份特殊,万一出了什么事,还不好割席。” 桑湄问:“恕我直言,方才我看魏公子家中清贫,想来过得远不如在建康时好。为何当初不趁着孟大人还是刺史之时,先从孟大人那儿找个差事做做呢?” 改朝换代后的官场确实需要清洗一番,但清洗的从来都是最上面的那拨人,最底层跑腿打杂的差役、文书之类的职务,只要脑袋清醒一点,识相一点,反倒是最安稳的。如果魏家足够聪明,就应该趁着孟敬升还有实权的时候,先找个能领月钱的偏门工作,安稳度日。 魏庭辉一哂:“姑娘说得有理。只是我父亲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导致旧疾复发,不宜再操劳。而我自己,也并不想沾惹半点官场是非。” “为何?” 魏庭辉笑了笑,不说话了。 桑湄不再多问。 走了两刻钟,两个人才终于走到西街。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街上已没有下午那般炎热,街上的人也陆续多了起来。 在小贩沿街叫卖凉茶的吆喝声中,魏庭辉敲开了孟宅的门。 说是“宅”,其实连个门匾都没有,只在门口的墙上钉了个钉子,挂了块写着“孟宅”的木牌,若不是牌上的字足够端正工整,否则看上去还要寒酸。 开门的是一名妇人。她虽然只戴了两根素钗,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看向魏庭辉时,脸上还露出了得体的微笑:“魏公子,是吗?” 魏庭辉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连忙行了一礼:“孟夫人。” “许久不见魏公子了,是有什么事吗?” 魏庭辉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提着竹篮的桑湄来。 孟夫人有些惊讶,道:“魏公子未免太客气,我们家倒也没到这个地步,瓜果还是吃得起的,从前有人来送,我们也没收……” 桑湄抬起头来,轻声道:“是我。” 孟夫人顿时愣住。 面前的女子,身姿窈窕,只可惜面上生了红斑,要不然光看五官,也应当是个美人…… 等等,这五官,这声音…… 桑湄微微一笑:“不认识我了吗?舅母。” 这几个月来,她每天戴着晒干的海棠花包,脸上的红斑虽从未消退,但早比逃出通宁那一日的可怖模样,好上了太多——至少奇怪的浮肿已经没有了,五官都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倘若当初她是以现在这个样子出逃,定然是骗不过奚旷亲卫的眼睛的。 孟夫人倒吸一口冷气,在失控之前,先一把将桑湄和魏庭辉拽进了门内,啪地关上了大门。 桑湄提着满满的竹篮,静静地看着孟夫人。 而孟夫人则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几乎站不稳身子。她哆嗦着嘴唇,手下失了力度,死死地掐住了桑湄的胳膊,颤声道:“……公主殿下!” 旁边的魏庭辉猛地倒退一步,骇然看向桑湄。 “夫人,是谁来了?”一人从屋中推门而出。 来人一身灰紫色圆领长衫,下巴上蓄了半指长的硬褐短髯。他身形高大瘦削,略深的眼窝中,是一双锐利而狭长的眼。他眉间隐隐有一道竖痕,也许是长年累月皱眉所致,也因此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与桑湄对视上时,他微微一愣。 须臾,他陡然变色。 “殿下——”他震惊地望着她,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量,“怎么是你?” 桑湄扬起一个微笑:“好久不见,舅舅。” 孟敬升三步并作两步疾走上前,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目露撼色:“殿下,你……真的是你?你这脸……” 桑湄轻轻摇了摇头,道:“别喊什么殿下了,怪可笑的。” 多年浸淫官场,已经鲜少再有能令孟敬升如此失态的事情。 谁能想到,本以为今生都再难相见的外甥女,竟然还会有主动找上门的一日! 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沉默片刻,才道:“湄湄,你受苦了。” 不知怎的,桑湄原本平静的一颗心,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狂跳起来。 她其实真的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舅舅了。 最后一次见到舅舅,还是刚从撷阳郡回到建康之时。自从被禁足在披香殿“清修”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与舅舅当面交谈,最多只能偶尔让舅母递牌子,进宫来瞧瞧她。 和记忆里相比,舅舅也老了不少,脸上都起了许多细纹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出宫去舅舅家做客,舅舅还会把她高高举起,让她能摘到挂在树上的风筝;她也还记得母亲去世的时候,舅舅一身白衣,沉默地立在灵堂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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