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有些惊异于她的平静,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答道:“附近作乱的流寇罢了,常以打劫过路人为生,行踪不定,官府很难捉住。你们是要进蹇州城?” “正是。” “那么正好,我也要进城,随你们一起去报官罢。” 听到“报官”,桑湄面上有一瞬的迟疑。 按理来说,报官人是要填写户籍身份的,她怎么可能会有在册的户籍? 但她没有多说,只道了声好。 蔡三去牵了马来,扶着桑湄上了车,咋舌道:“姑娘胆子委实大……” 他到现在都有点没有回过神来,这姑娘看着文文弱弱的,是怎么如此精准地杀死一个大男人的?换作是他自己,都不一定能有此心性。 桑湄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叹了口气:“我一个姑娘家,独自行走在外,总要防备着些。” 蔡三心有余悸:“也是。” 为了方便,雪衣少年也一并上了车。桑湄打量着他的打扮,问:“恩公是附近的猎户?” “并不是。”对方指了指身上的背篓,“我家里有位怀孕的嫂嫂,想吃生酸的溪棘果,城里没有卖,我只能自己出城采。” 桑湄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没有纠结,只道:“那这弓箭……” “城内百姓都知城外有流寇,这弓箭也不过是防身之用。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猎个野味回家。”少年笑了笑。 不知怎的,桑湄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夜,奚旷带她去打猎的情景。 猎到的兔子,最后兔肉成了腹中餐,兔毛皮则裁了一条抹额,留着过冬用。 可惜呀,等不到过冬了。 她低头笑笑,不再去想这些,转而道:“恩公箭术高明,今日若非恩公及时出手,恐怕小女子难逃一死。大恩大德,小女子铭感五内。” 少年摇头道:“路见不平,又岂能袖手旁观?至于箭术,在下不才,不过才习箭几月,不敢称高明,不过是运气正好罢了。姑娘不必挂怀。” “才习箭几月?”桑湄终于有些惊讶了,“恩公原来不是习武之人?” “自然不是。”少年说,“原本只顾着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后来乱世起,风雨飘摇,书生无用,总得学点别的什么,才能保全家人。” 桑湄轻声道:“难怪,看恩公举止,应是颇受过礼仪教化之人。听恩公的意思,蹇州的新官府……是待你们不好吗?” “谈不上好不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日子无非就是这么过。何况,我也是后来才搬来的蹇州城,之前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少年道,“城外的流寇,官府也除过几次,已经比最初消停了很多。今日姑娘碰上这几个漏网之鱼,也算是姑娘倒霉。” 桑湄就坡下驴:“我来蹇州寻亲,初来乍到,不敢惹事,恩公方才说的报官……” 她垂下眼睛,捏紧了裙摆。 少年见状,大约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个女子,孤身来蹇州寻亲,想必确实有些难处,不欲惹是生非,若是消息传出去,她一个女子手刃了流寇,恐怕名声会不太好听。 “我知道了,那么便由我和这位大哥一起去报官,你只需帮我们作个证,证明是对方拦路在先,劫杀在后,便好了。”少年伸出手,“匕首。” 桑湄连忙交了出去。 少年把匕首收进怀里,又看了眼她身上的血渍,道:“待会若官兵问起来,你就说是站得近溅上的。” 桑湄连连点头。 “不必太紧张,庡㳸放轻松些。”少年安慰她,“这些流寇死有余辜,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路人反杀的前例,这都可以算成是剿匪成功的政绩,官府不会为难我们的。” 桑湄:“多谢恩公。” 作者有话说: *出自谢逸《千秋岁·咏夏景》 -
第73章 新朝刚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各地官府为了促进经济繁荣,拉动贸易,都纷纷放宽了人口流动限制,进出城门都不必查验户籍路引,只简单检查是否有人携带非民用禁品之类的东西。 桑湄一行三人入城之时,他们身上的血迹引起了官兵的注意,少年和蔡三当即下车报告了城外流寇之事,桑湄则坐在车上,紧紧绞着手,一副余悸未消的模样。 在官兵的带领下,他们到了衙门跟前,少年和蔡三由于是报官人,被仔细盘问了一番,还摁了手印。而桑湄看上去太过无辜可怜,只作了个证,便没有她的事情了。 一切果真如少年所说,等官兵出城核实回来,衙门便没再为难他们,很痛快地放他们走了。 桑湄拿出沾着血的荷包,把剩下的车钱和蔡三结清后,便目送蔡三驾着车远去了。 她站在衙门前,身上又带血,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少年道:“姑娘既是来寻亲的,可知亲戚家住哪里?我可以为姑娘指路。” 这少年实在太过好心,行事虽老练沉稳,一双眼却还澄澈干净,桑湄欺瞒在前,倒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当初舅舅被贬来蹇州做刺史,也不知这上面变了天后,舅舅是不是还在蹇州待着。她不敢贸然问舅舅的下落,免得落入有心人的耳朵,徒生事端。因此思索一番后,只迂回道:“我想跟恩公打听一户人家。” “你说。” “不知恩公可认识一户姓魏的人家?”桑湄道,“应该是一对老夫妻,男主人姓魏,下面还有个儿媳妇,和一个儿子——不,我的意思是,这户人家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不在家中,只有长子媳妇和一个弟弟在家中。” 少年盯着她看。 桑湄心里一个咯噔。 她打听的,正是当初被安排去投奔舅舅的魏书涣一家。当初北炎军剑指南邬,魏书涣和她合作,接应她假死事宜,作为交换,她需要保证魏书涣一家的安全。如果没记错,魏书涣家中有父母,有妻子,还有个没分家的弟弟。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抵达蹇州的时候,舅舅还是蹇州刺史,完全可以安排好他们一家的去处。只要能联系上魏家人,就一定能联系上舅舅。 “恩公何故如此看我?”桑湄轻声道,“莫非恩公……是认识这一家人吗?” 少年瞥了一眼身后的衙门,道:“你随我来。” 桑湄惊疑不定地跟了上去。 少年带着她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安静的小巷。 头顶是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浓荫茂树,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圈出一片阴凉之地来。有野猫儿懒洋洋地趴在墙根睡觉,听到人的脚步声,也只是掀起眼皮略看了一眼,又接着眯了过去。 少年在她面前站定。 桑湄抿着唇,静静地望着他。 “你说的那户姓魏的人家,是你的亲戚?”少年问。 桑湄:“恩公是认识吗?” 少年没有回答,只突兀道:“你官话说得很标准。” 桑湄目光微凛。 他指的,当然不是大乾正在推行的南北统一的“官话”。他指的,是南邬使用已久的、如今刚被大乾废弃的“官话”。 “你是来自建康吗?”少年问她。 桑湄反问:“难道你不是?” 明明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少年慢慢地笑了。 他看着桑湄,轻声问道:“是我兄长让你来找我们的吗?” “你兄长是谁?” “我兄长,姓魏,名书涣,曾在南邬卫城司当胥吏。”少年握紧了手里的长弓,眼中闪烁着某种期待的光彩。 桑湄屏住了呼吸。 饶是内心已经有所猜测,但当真正听到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绷紧了后背。 怎么就会这样巧…… 心底某一块慢慢塌陷下去,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钻了出来。她蓦地后退一步,竟有几分不敢与少年期待的目光对视。 “你是认识我兄长的罢?”少年目光灼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来打听我们家。” 桑湄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肩上的包袱带,低声道:“认识。” 少年终究是少年,听到这话,一扫先前的沉稳,露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激动来:“太好了!那你可知,我兄长如今在何处?自从年前分别后,我就一直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 桑湄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少年。 寂静的小巷里,连蝉鸣都没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降落在墙头,啄食着掉落在墙头上的野果残渣。 墙根下的野猫悄无声息地起了身。 少年望着桑湄,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消失,最后抿成薄薄的一线。 他眼里的光彩不见了,又恢复成了初见时沉静如渊的模样。 “对不起。”桑湄哑着嗓子道。 少年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其实早在他当初说要留在建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湛蓝无垠的苍穹,“听说北炎军入城后,将皇室男丁屠戮殆尽,女眷全部劫掠而走,而留下的那些臣子,倒戈的倒戈,殉国的殉国,兄长留在那里做事,想必,本也是没有机会活下去的。” 桑湄问:“你知道他留在建康是做什么吗?” “不知道,他从来不肯告诉我们,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少年垂下眼睫,“不管怎么说,多谢姑娘来报信。姑娘身上衣裳还脏着,不嫌弃的话,还请随我去家中清理一番。只是需提前与姑娘说好,我家嫂嫂尚在孕中,请姑娘只作是与我萍水相逢,不要提兄长之事了……” 桑湄呼吸陡然一窒。 是了!这少年有个怀孕的嫂嫂!那也就是说…… 面对桑湄惊异的表情,少年平静道:“嫂嫂已怀孕八个月有余,是在来蹇州的路上查出来的。” 也就是说,魏书涣与家人分别之时,甚至都不知道妻子已有孕在身。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与妻子,有了一个孩子。 桑湄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嗫嚅着嘴唇,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墙根下的野猫注视着墙头的小鸟,猛地纵身跃起,朝墙头扑去。 小鸟一声惊啼,呼啦啦振翅而起,野猫扑了个空,又跳回地上,咕噜几声,悻悻地小步跑走了。 少年的目光从野猫身上收回,轻叹一声:“嫂嫂生产在即,我想,现在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兄长的事情为好。” 猜到凶多吉少是一回事,但亲耳印证,又是另外一回事。 桑湄用力地咽了咽喉咙,才能艰难发声:“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魏庭辉。”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 在朝中为官的长子,为她而死;而被寄予了厚望的幼子,也因她,不得不蜗居一隅。 “公主既有野心,便命不该绝。”言犹在耳,其意铮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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