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舅舅去了长安,秋穗一定能明白罢? “她很想你。”奚旷说,“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她怎么样,就和我一起回去看看。” 桑湄轻笑一声。 灶台下的火焰映亮了她的双瞳,她托着腮,故作随意道:“不必了,你既然敢这么说,想必她过得不差。替我带句话,让她安安心心地留在长安罢,不要回来跟我过苦日子了。” 奚旷:“你就是不想再看见我,是吗?” “是啊,不然呢。”她乌黑的瞳仁盯紧了他,浓墨中包裹着跃动的火光,“我看到你,就会想起那死去的孩子……不,它甚至都算不上是个孩子……它连形状都没有。” 这个禁忌一般的话题终于被她提起,他再一次开始颤抖。 “你知道吗,奚旷。”她垂下眼,眼睫在脸上投下细密的淡影,“我那时候怀疑自己有了身孕,却又不敢找大夫看,唯恐是真的,我无法面对。我听说孕妇不能饮酒,所以我特意找了一天同你喝酒,结果第二天什么事都没有。那时候我就想,要么,就是没有怀孕,要么,就是上天让我留下它。” 她唇角带笑,可眼中却有热泪滚滚而落:“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它,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告诉你,恰逢你要去长安参加千秋节,我想,这段时间,正好让我一个人静静。我记得千秋节那天,府里很安静,我喝了一碗听露递过来的甜汤,然后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有血从我身下流出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奚旷?就在你已经说服自己,想要彻底接纳这个生命的时候,它却从你的身体里,就这么消失了……你甚至都做不了任何事……” 奚旷面色惨白。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最难捱的疼痛已经过去,我没力气喊人,只能从床上爬下去,去推翻桌上的花瓶……可是我失手,也把烛台推了下去……”她靠近了他,“我真后悔啊……要是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留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事呢?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烧死的时候,窗户开了,我以为进来的会是你的亲卫,可进来的,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蒙面人。” “……然后呢?”几乎是鼓足了勇气,奚旷才敢问出这一句。 “然后他把我带走了。”桑湄眨了眨眼,又吸了吸鼻子,“他把我打晕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发了烧,醒着和没醒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我有问过他是谁,但他不说,给我喂药的时候又极其粗暴,我便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会任人宰割的人,他只有一个人,而我又一直是病歪歪的样子,所以他对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防备。终于有一天,我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趁着他夜里睡觉,用他的刀,杀了他。” 她轻描淡写地叙述着,这都是她早就打好的腹稿,根本用不着多想,而落在奚旷眼中,却是她在故作坚强。 他多么想再一次将她拥入怀中,可是他害怕自己的接触,会摧毁她单薄的身躯,害怕自己苍白的话语,在她听来只是不负责任的辩解。 “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天,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总之我一路走,中途又得了好心人的帮忙,最后把我带到了九沂镇上。”桑湄说,“我问你,倘若你是我,刚被宁王府的人毒害,又被不知来历的人劫走,你还敢回宁王府吗?你还敢让幕后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吗?”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还是谢谢你今日来,让我知道,原来不肯放过我的人,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我的父亲!”奚旷猛然开口,双目赤红。 “血缘上的父亲,不必逃避。更何况若无你的父亲,又何来今日称帝的你?我也不想认我的父亲,可若无他,又何来身为公主的我?”她淡淡地说,“你既然说郑长史是他的眼线,想来我身边的听露也是郑长史的眼线,叫她从大夫那里看出了端倪。你父亲想除掉我们的孩子,无可厚非。毕竟我出身南邬皇室,传出去,大乾血统不就成了笑话。但我理解他,却不能原谅他,立场之争,从来如此。” “可是我……” 桑湄打断他:“其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心中也没那么怨了。现在的我,虽然每日都要为生计发愁,但没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觉得很好。或许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当最尊贵的女人没什么好的,当个普普通通的人,才是最安稳的。” 安稳,她竟然和他讲安稳。 那个城府深沉、野心昭彰的公主,那个自己就是危险化身的公主,如今竟被磋磨成了这样。 是他把珍珠变成了鱼目,是他让雪莲碾落了尘泥。 “我言尽于此,国不可一日无君,等天亮后,你就自己走罢。”她起身,朝床榻走去,“我很累了,就不送你了。” 这间屋子很小,中间几乎没什么隔断的墙壁,奚旷坐在灶台边,能直接看到对面的床榻。 他盯着她的背影,突然道:“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桑湄刚坐到床上,掀开被子,就见奚旷沉着脸疾步走来,蹲下身,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她下意识挣了一下:“你干什么!” “别动。”他脱下了她的鞋子,卷起她的裤腿,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便露了出来。 他指下一个用力,桑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扭了?”他抬起头,问她。 桑湄:“……嗯。” “怎么扭的?” “下雨,路滑。” “所以这几天就一直没有下山?” “是啊。”桑湄垂头看着他,平静道,“你倒是把我打听得挺清楚。” 奚旷站起来:“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敷一下。” “不用了。都过了这么多天,你要是晚一天来,说不定都好了。”桑湄扯了扯嘴角,“我要睡了,就别吵我了,好吗?” 奚旷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桑湄把裤腿放下,缩回了被子里。 她没有骗他,她确实困了,谁让他在大半夜过来。 她闭上眼,过了片刻,感觉到有人把蜡烛吹熄了,眼前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因为心里有事,所以她后半夜这觉也睡得不怎么安稳,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刚蒙蒙亮,灶台里的火熄了,奚旷正站在窗前,对着窗外的山林出神。 听到响动,他转头望来:“你醒了?” 桑湄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会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注视着她,缓慢地说。 桑湄气笑了:“当皇帝是你这么当的吗?为一个女人,舍天下于不顾,令百姓何等心寒!” “我临行前,已安排好了一切,短期的空缺,并无大碍。”奚旷道,“若你觉得我不对,那你便来陪我,纠正我,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他们不止是我的子民,亦是你的子民。” “你用百姓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请求。”他跪倒在她的榻边,执起她的手,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轻声道,“你还会问我,‘皇帝是这么当的吗’,说明你其实也没有彻底放下。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呢?你不是恨我、怪我吗?那你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看着我成为万人之上,而你家中,却连一袋完整的米都没有呢?” 桑湄与他对视,呼吸渐渐变得紊乱起来。 眼看她似乎有所动摇,他眼中亮起光来,连忙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按着长安的惯例,每年过年,皇帝都会率皇后登上长安最高的丹阙楼,点上天灯,为百姓祈福。大乾开国以来,还尚未有过,你不想亲自去点燃大乾第一盏天灯吗?” 今年和去年,都因为种种原因取消了点灯祈福的活动,但奚旷见过北炎最后一任帝后点灯的盛景,毕生难以忘怀。 星桥火树,红莲万蕊,一夜开遍。 “你是选择在这里蹉跎余生,落到史官笔下,不过寥寥两行字,以‘下落不明’作结,还是选择回到长安,成为大乾第一位皇后,青史列传,与我共赏这万里江山?” 作者有话说: 18:00 -
第87章 他静静地仰望着她,眼神堪称虔诚。 而她也静静地俯视着他,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背上,他整个人好似在发光。 “你让我当皇后,你的那些大臣,难道同意吗?” “他们同不同意有什么干系,是我娶妻,又不是他们娶妻!若有一人敢口出狂言,我便——” 她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嘘。我可不想成为昏君背后的妖后。” “我不会是昏君,你也不会是妖后。”他凝视着她,“我不奢求别的,只要你陪在我身边,什么都可以。甚至不奢求你的原谅,或者……爱。” 他爱过她,恨过她,最后重新爱上她,这个字已经融化在了他的骨血里,除了她,他没有办法再去爱任何人。 可他清楚地知道,她或许对他有过那么一点喜欢,但却从来没有爱过他。 爱这个字,对她来说,太难了。 可他需要的,就是那么一点她的喜欢,她的在意,她的垂怜。只要她不再去爱任何人,那么他就可以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桑湄微感诧异。 她并不是一个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奚旷这般卑微地求她,让她有一种自己十恶不赦的错觉。 她好像还没有怎么展开行动,他就已经自己完成了所有步骤,她隐隐意识到了一点——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奚旷比她想象的,更受折磨。 她忍不住停下来反思了一下,莫非她真的太过分了?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思考,你需要多久,我都可以等你。”他说。 她蹙了蹙眉:“起来,一国之君,跪在这里,成何体统。” 他勉强笑了一笑:“你我之间,还在意这些吗?” 在撷阳公主府的时候,他日日跪在她面前请安,也算不得什么。 桑湄长叹一声。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伸出手,微凉的五指探入他的领口,不断下滑。 在他惊异的目光中,在他战栗的身躯上,她抚摸着他身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疤痕,低声问道:“会疼吗?” 他咬牙,摇了摇头。 她问:“我有些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值得……” 然而他伸出手,盖住了她的小腹。 那里,曾孕育过他们的结晶,只是他没能保护好。 他说:“这一次,我们真的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安静片刻,说:“你让我想想。” 只这一句回答,已经足够让他喜悦——她不再是直接的拒绝了。 他说:“你这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我下山去给你买吃的,如何?”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地问,“你会等我吗?会等我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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