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奚存才道:“罢了,你起来罢。不过是一个小女子,为个女子,父子生隙,实不值得。” “谢父皇!” 奚旷看着儿子的神情,微微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在奚旷脸上看到真正的“笑意”。 印象中的奚旷,常年板着一张冷脸,即使是笑,也是浮于表面的客套,几乎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从眉梢眼角透出来的微微喜色。 真有这么喜欢? 奚存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坐回椅子上,道:“贺府的事情,你办得不错。一别二十余年,想不到,堂堂贺府,竟也开始做起这种龌龊的生意来。” 奚旷:“有父皇在,必能拔除余毒,再不让那等物事为祸百姓。” “你去了贺府,可有遇到什么人?” 听闻此言,刚站起不久的奚旷,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臣还有一事欺瞒父皇,望父皇恕罪!” 奚存摩挲着光滑的圈椅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偌大的太极宫,静悄悄的夜。 奚存不喜奢华,把上一任皇帝喜爱的、中看不中用的繁复装饰都撤走了,于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愈发显得空旷起来。 平日里侍候在侧的宫人们早已退下,此时此刻,只有父子二人。 “儿臣……从贺家带出来了一个人。” “哦,是谁?” “是儿臣的母亲。”短短几个字,却仿佛重逾千钧,奚旷说来,舌尖都似乎缠绕着一股苦涩之味,“儿臣给她安了个身份,是清鸾公主的‘奶娘’。这也是儿臣要清鸾公主在身边的原因,若无清鸾公主,则无清鸾公主的‘奶娘’。” 奚存道:“为何不提前报与朕知晓?是觉得朕心胸狭窄,容不下贺府,也容不下你母亲?” 他容不下贺府是真,但想起他的这位“发妻”,到底还有几分情分在,他也不想赶尽杀绝。 “儿臣不敢。”奚旷道,“只是有些话,儿臣不知如何向父皇开口。若父皇见到了母亲,想必就能理解儿臣所言。” 满殿烛火辉映,奚存抬手,轻轻叩了叩圈椅的扶手,道:“你既然都如此说了,想必是早有打算——罢了,母子人伦,朕不与你计较。让她进来罢。” “谢父皇体恤。”奚旷退后几步,打开紧闭的殿门,对外说了什么。 奚存遥坐上首,晦暗不明地望着门口长身玉立的长子。 他们之间,其实很少提到虞二夫人的事情,就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就仿佛从一开始,只有他们父与子。 但是奚存不会忘记,三年前,自己还是北炎的大将军时,那个当街拦下自己马车的落魄青年。 长安城内,谁不知他奚大将军的威名,又有谁敢当街拦这尊杀神的马车? 当听车夫说外面有个人拦车时,奚存还不以为意,略看了一眼,见是一个蓬头垢面、平平无奇的流民,便要让人斥退——他是个武将,又不是青天父母官,有冤情找他有什么用? 然而他想错了,这个青年不是来拦车伸冤的流民。他虽然衣衫褴褛,但脊背笔直,眼神亮得惊人,只用一句话,就让奚存决定要带走他。 他说的是:“我有南邬贺府之机密,要报与将军听。” 等到了奚府,奚存正欲旁敲侧击地问问他的来头,谁知他竟抢先一步跪下,朝他磕了个头,肃然道:“父亲。” 奚存顿时愣住。 饶是他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一刻,也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就在他要发作的时候,奚旷却从怀里摸出了一方棉帕。这方棉帕显然跟了他许久了,原本白色的棉布已经泛黄,上面绣的花草图纹也磨损得厉害,但是奚存的目光,却不禁长久地停在了角落里那一个小小的绣字上。 存。 这是一块几乎要被他遗忘了的棉帕,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它。 那时他还年轻,刚当细作不久,却被委以重任,要远赴南邬,去南邬的百年世家贺家盗取机密。按理说,当了细作,换了名姓,就该割舍掉过去的一切,可那年他父母刚去世,死因是瘟病,没等他给他们挣来军功,就死在了瘟病横行的村庄。而他身上,除了这一块母亲留给他的手帕,别无他物。 于是他违了规矩,带着这么一块帕子上了路。 他心存侥幸地想,上面只有一个字,还是常见字,就算要查,也查不出什么名头来的。更何况,此手帕他从来不用,只贴身收藏,又怎么会遗落?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在前往建康的路上,会遇到贺家夫人的妹妹。 简直是天赐良机,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新妇温柔体贴,是最标准的贤妻,每日都会提前为他备好早膳,并服侍他更衣——即使从出身上讲,他更像是入赘的那个,但新婚燕尔、满心甜蜜的女子,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奚存推脱不过,终于有一天,没找着自己贴身的棉帕。 他状似无意地问妻子,有没有见到一块手帕,妻子说有啊,然后拿出一块锦帕,问他是不是这个。这时候的奚存已经不是穷小子了,身边当然不会只有一块手帕,他默了默,说是。 于是妻子笑得十分开心,又絮絮叨叨地揶揄他,连个手帕都找不到,真是粗心大意。 奚存找遍了可能丢的地方,都没有再找到过那块父母留下的帕子。他也疑心过是妻子藏起来了,但问题是,她藏起来做什么呢?难不成是对他起了疑心?可他这妻子,要是真有这样的脑子,那当初就根本不会不顾劝阻,傻乎乎地非要下嫁给他。 帕子的事不了了之。 但他终归落下了一块心病,不久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便急流勇退、不告而别了。 这么多年过去,草莽出身的他,升至校尉、升至将军、最后走向九五之尊之位,早已淡忘了这块帕子。 没想到,多年之后,它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安安静静,躺在自称是自己儿子的青年手中。 再看向奚旷时,奚存的目光已经变得幽深,仿佛是在通过他脏兮兮的脸,看着别的什么人。 “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随母姓虞,单名一个旷字。”顿了顿,奚旷道,“母亲说,父亲曾对她说,大丈夫当志在天下,胸怀日月,若有儿,当起名为‘旷’。” 旷者,明也。 奚存的思绪被拉远。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在廊下走,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想心事,结果她却突然停下脚步,面若红霞,似喜似羞地问:“夫君,若我们有了孩子……你有想过起什么名字吗?” 奚存一愣,竟然没反应过来:“何故有此问?” 妻子脸上红霞更甚,背着手,显出些微忸怩的情态来,嘴上却说:“姐姐家的暄哥儿又要过生辰了,她昨日还打趣我……问我若是有了孩子,想起什么名字。” 若是有了孩子…… 他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或者说,他对未来的计划,根本不包括她和孩子。 但此时此刻,阳光正好,年轻的妻子温柔可爱,令他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于是他说:“若是儿子,不如叫‘旷’。大丈夫当志在天下,胸怀日月。” “若是女儿呢?” “若是女儿……”他微微一笑,“交由你来想。她一定会很像你。” 妻子笑着啐了他一口,道:“可人家都说儿肖母,女肖爹!” “女儿肖我可不好,还是肖你好。”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妻子满面羞红,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 “你的眼睛,像她。”良久,奚存才说了这么一句。 而如今,倏忽三载过去,当年手捧棉帕的瘦削青年已经又长大了一些,身量更高,肩膀更厚,眉眼更阔,已经有些脱离他母亲那种富贵人家才能生出来的精致相,倒是有些往他老子的方向靠去了。 平心而论,奚旷是他的长子,也是最像他的儿子。 不像奚曜,他出生就是大将军府的嫡长子,万千宠爱在一身,军功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之所以没成为纨绔子弟,是因为将军夫人乃是大户出身,在她的教育下,奚曜怀着一口傲气,不想成为“虎父”下的那个“犬子”,然而,毕竟有许多退路,终究少了几分野性,虽非“犬子”,但也算不上是“虎子”。 至于妾生子出身的奚映,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奚旷自己不怎么管后宅的事,妾全被将军夫人拿捏着,连带着奚映都是小心翼翼。即使后来夫人病逝,这对母子还是老老实实,不敢生出半分旁的心思。于奚存而言,奚映这个三儿子,或可作辅助,但难堪大用。 唯有奚旷,才是最得他心的那个。 他们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去的,因此只要对视一眼,就能理解对方眼底的血性与野性。 甚至奚旷过得比他当年还凄惨百倍——奚存至今都不知道他那满身可怖的伤疤是从哪儿来的。奚存自称是离家出走后,为了饱腹在主人家做事,结果惹怒了主人,才被鞭打成这样,但依奚存看,那鞭痕道道力度相似,哪像是普通人家能打出来的?再加上奚存略会一些拳脚,奚存疑心他是不是误进过什么江湖组织,但奚旷一副受尽奇耻大辱的样子,他也顾忌着儿子的自尊,不便再问。 吱呀。 太极宫的宫门开得更大了一些,夜风穿堂,吹得烛火微晃。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奚存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着奚旷扶住那戴帷帽的女子的手,慢慢地朝自己走来,然后在离他两丈处停下。 女子穿着浅青色的厚重棉袍,却被腰带勒出细细的腰。 “奶娘,别怕。”奚旷柔声哄着她,抬手轻轻摘下了她头上的帷帽。 听着这个称呼,奚存不免皱了皱眉,然而那帷帽下露出的一张脸,却令他吃了一惊。 早在奚旷刚投奔大将军府时,就已言明自己十岁时就离家出走,原因是母亲疯了,他忍不下去。 是以,这几年来,奚存一直对奚旷和虞二夫人怀有一些微妙的愧疚。这次奚旷未经允许便带了虞二夫人回来,他也没有计较。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或者是一个憔悴苍老的女人,可是出乎他预料的是,他看到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 弹指二十余年,她眉梢眼角有了些许的细纹,添了白发,也瘦了不少,但是经过一路上的照护,与特意的梳洗打扮,她竟又有了几分少女时期的美人情态来。 刹那岁月流转,本已沉寂的画面悉数浮上心头。 奚存定定地望着她,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娘……” 毕竟少年夫妻,这个名字多年不念,却依旧缱绻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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