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旷沉默。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踢他、骂他,边骂边哭,而他伸出手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她却握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孽种,孽种!你怎么不死在我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的他反唇相讥:“你要是真想让我死,还怕没有办法吗?” 她一巴掌扇了过来,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 他把胳膊从她牙下拔了出来,扭头往院门外跑去。 然后没一会儿,就被姨妈亲自送了回来。 虞夫人牵着他的手,站在披头散发的妹妹跟前,平静道:“春娘,我们姐妹一场,当初是你执意要保他,如今却总是闹出动静。你要是不想再见这孩子,我就把他带走。” “不许带走他!不许!”虞春娘尖叫道,把儿子从姐姐手下夺了过来,用力地抱进怀里,“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许!不许!” 虞春娘深深看了她一眼,走了。 而奚旷在母亲那让人窒息的怀抱里,一言不发。 虞春娘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许久,哭到奚旷肩膀都麻了,她才抬起头,匆匆擦了把眼泪,问:“旷儿,你饿了没?娘给你煮面,厨房里还剩了点肉,娘给你下青菜肉末面好不好?” 奚旷说:“我要吃两碗。” “好,两碗,两碗。”虞春娘点着头,手在身后擦了擦,“长身体,多吃点。” …… “你再闹有什么用?”奚旷捂着虞春娘的嘴,漠然道,“旷儿已经死了,死在了他十岁的时候。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当好别人的奶娘——至少,会有人给你养老。” 虞春娘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哭,哭得涕泗横流,弄脏了奚旷的衣袖。 那两个宫女打了热水回来,站在门口望见这一幕,惶恐不已,进退两难。 奚旷一手刀把虞春娘劈晕,把她放回床上,朝门口不知所措的宫女道:“擦洗一下,点上安神香,让她睡罢。” 宫女们连忙道是。 奚旷负手离开,对门口候着的朱策道:“出宫。” 朱策:“殿下要去哪?” “回营。”奚旷冷冷地说,“今日父皇旨意下来,论功行赏,那些该送出去的人,也是时候好好提点一番了。” - 桑湄是被光线亮醒的。 她在迷蒙中睁开眼,伸手挡了挡,然而那油灯的灯光却倏尔远去了,只余下昏暗的剪影。 她放下手,看见榻边坐着三天不见的奚旷。 他换了一身黑色刺绣的窄袖长袍,袍裾上深青色海浪纹层叠,外面披着一件滚毛领大氅,脸上因赶路生出的胡茬倒是剃了,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深沉样子。 见他不说话,桑湄便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脚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父皇已经允本王带你回封地,只是前提条件是,你仍旧失忆。”他的声音在寒夜中响起,“若你不失忆,父皇断不会容你。” 桑湄没有接话。 “本王答应你的事,没有食言。明天那些女眷,就会被作为奖赏,送给此次军功卓著的将士,以及其他达官显贵。名单我替你看过了,这些人虽未必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但至少,在他们府上可保衣食无忧。这些女眷是因你才得以存活,他们若磋磨她们,就是在给本王难堪,他们不会傻到要与本王交恶。” 桑湄终于开口了:“她们去府上,能做什么呢?” “为奴为婢,为伶为妾,皆有可能。” 桑湄咳了几声,撑着榻坐了起来。 她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脸上仍气色不好,雪白的衣袖下藏着一条青黑色的铁链,在她坐起时发出簌簌的声音。 “我要见秋穗。”她说。 奚旷冷冷地看着她:“你想都别想。” 她低低地笑起来:“我这个样子,又跑不了,你怕什么?你若害怕,就亲自坐在旁边,亲眼看看我们在做什么,亲耳听听我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和她见一面,这也不能答应我吗?” “不能。”奚旷斩钉截铁。 她们主仆多年情分,定有许多他人想不到的默契,谁知道哪个寻常的手势、哪个寻常的句子就会成为她们沟通的暗语? 他不能再次失去她了。 桑湄抿住唇,纤细的手死死攥住了身下被褥。 良久,她才道:“那她会去哪里?” “礼部侍郎喜好豢养乐舞伶人,早有编排一出天下大同的歌舞献给父皇拍马屁的意思。他听说俘虏中有个清鸾公主的侍女,到本王这来走了个人情,把她要走了。” 桑湄冷笑一声:“秋穗又不擅乐舞。” “她自己擅长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随你见过世面,一眼就能识别南邬乐舞的优劣真伪。”奚旷略掀眼皮瞧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补了一句,“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差事了,你还想如何?” 比起当奴仆、当小妾,当个能说得上话的帮手,确实已经很不错了,桑湄无话可说。 马车里点着暖炉,然而在她心中,只有无尽的冰川。 “别的人,我也不能见么?” “你想见谁?”奚旷抬手,把她的长发拢到耳后,“你都失忆了,应该不会想着再见那些姐姐妹妹了罢?” 桑湄垂下头,一眼就看见了他虎口上留下的那道清晰牙印。 奚旷不动声色地收手,道:“睡罢。” “你父皇赏了你什么?”桑湄仰起头,看着他正欲离开的背影,“别人都被赏了女人,你怎么没有?” 奚旷停住脚步,回首望她:“你很想本王被赏女人?” “若真如殿下所言,宁王府除了我,就没有别的姬妾,那未免也太无聊了。”桑湄微微地笑起来,“后宅里,还是多几个女人才热闹。” “让你失望了,你没机会在本王的后宅兴风作浪。而且你以为,父皇在本王府邸中,会没有眼线?若是被他发觉异常,首先掉脑袋的是你。” “他固然会想要杀我,可若是被他知道,堂堂宁王,为了我宁愿编出一套谎话欺君,他会作何感想呢?大概是——”桑湄唇角笑意愈发深了,“会很庆幸罢,庆幸这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儿子,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奚旷的眼神蓦地阴鸷。 “看来被我猜中了。”桑湄简直要笑得直不起腰来,“各取所需,天家父子,不外乎此。” “太聪明的女人,会过得很危险。”奚旷慢慢说道。 “但是愚蠢的女人,只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笑够了,桑湄盯着他,说,“奚旷,你若是比我聪明,又怎么会只能靠这一双铁链锁住我!” 奚旷:“你自诩聪明,却只能被一双铁链困于此,到底该笑的是谁?” 桑湄:“你……” “清鸾公主,认命罢。” 说罢,他掀开车帘,大步走了出去。 桑湄坐在榻上,被子滑落在一边,她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对着矮几上那一点烛豆,想了很久。 天将明时,她听到外面传来响声,掀开帘子一看,竟然是几个熟悉的女眷,正在士兵的押送下,慢慢地往城里的方向走。 “桑姬请回。”马车旁的亲卫提醒道。 没有秋穗。 桑湄失魂落魄,正准备回去时,却见人群中的一个女子恰恰望来,二人对视之间,那女子竟直接避开身边的士兵,冲了过来—— 竟然是平乐! 押送的士兵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会出乱子,短暂的愣神后连忙追了过来:“站住!” 脚链在地上拖出飞扬的尘土,平乐猛地扒住了车窗,喊道:“求姐姐救救我和康喜!” 亲卫的剑鞘一下把她击飞,怒道:“大胆!” 赶来的士兵连忙扣住摔倒在地的平乐,一边跟亲卫告罪,一边骂骂咧咧地要把平乐拖走。 平乐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姐姐,求求姐姐,我和康喜不想去卫国公府——姐姐能不能跟宁王殿下求求情——呃呃呃——” 她被人用布条勒住嘴,再难完整说出一句话。而不远处的康喜,正惶然无措地看着她们。 此时此刻,桑湄是失忆的清鸾公主,当然不会对平乐有什么感情——她们本就没什么感情,她又为何突然来求她? “卫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她看向旁边的亲卫。 亲卫只道:“桑姬若真想知道,可自己问问殿下。” 桑湄冷笑一声,合上了车帘:“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车厢内归于沉寂。 她低下头,看着方才从车窗掉到榻上的那一枚碎片。 桑湄瞳孔一缩。 陈旧的红褐色,凹凸不平的纹路…… 不是那埋在月弧山脉溪流下的砖石碎片,又是什么? 一瞬间,无数惊惧与疑惑从心头升起,然而,现在她不能掀开车帘,把平乐喊回来。 也或许,她的疑惑,在此一别之后,再也不会得到解答。 - “平乐和你说了什么?” 一下早朝,奚旷就得了信报,来见桑湄。 桑湄拨弄着车壁上的香袋,淡淡地说:“她说了什么,不该都有人告诉你了吗?”她斜睨了奚旷一眼,“我倒是想问问宁王殿下,那卫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么让她如此害怕?” “她当然可以不去卫国公府,可谁让她不愿和她妹妹分开呢?”奚旷双手笼在袖中,平静地回答,“只有卫国公府,才会愿意接纳一个带着累赘的她。” “卫国公很难相与?” “相反,他对女人一向包容。”顿了顿,奚旷又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府上女人太多。” 桑湄明白了,她禁不住嗤声道:“平乐定是从士兵们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了什么,才会急着向我求救。” 奚旷定定地瞧着她,说:“本王还没质问你,你倒质问起本王来了?你与平乐分明交情平平,又兼之失忆,她凭什么觉得你会救她?”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桑湄道,“她不求我,难道还能求你?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真可惜了。”奚旷起身,“她不知道,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眼见他又要离开,桑湄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秋穗在哪里?” 她观察了一个早晨,女眷们分成几批陆续都被押走了,唯独没看见秋穗的身影。 “走了。” “什么时候?” 奚旷忽而笑了起来,唇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在你睡着的时候。” 桑湄愣了愣。 “真以为本王这么闲,夤夜不睡来找你,就为了跟你说一句那些女眷要被赏人的事情?” 桑湄顿时反应了过来。 他竟然,他竟然是趁着夜色,先让人把秋穗带走,然后才来找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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