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湄很想说这桌子已经摆满,添不了菜了,但虞春娘毕竟是奚旷的母亲,人家母子想吃顿饭,她也不好置喙什么。 “你们都下去罢。”她对婢女们说。 婢女们给奚旷拿来一副新的碗筷,便安静退下了。 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个。 “殿下来得晚了,妾身与奶娘都已经吃了一半了。要不妾身去喊厨房再给殿下做一点儿罢?”桑湄阴阳怪气地说。 “不必,够了。”奚旷撩袍坐下。 旁边多了个人,奶娘也只是瞥了一眼,再没什么别的反应。 她仿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爱好,一直在夹她面前的两道菜,奚旷把盘子调了个位置,她依然只夹离自己近的那两道菜,远一点儿的就不夹。 奚旷没有说话,给她舀了半碗汤,放在她的手边。 桑湄忽地冷笑一声,搁下碗筷:“我吃饱了。” 人家在这里大献孝心,她掺和什么?她不过就是个打掩护的工具人罢了。 她离席走到窗台边,去拨弄瓶子里的插花。 “今天早上,有劳你了。奶娘自己不爱走动,若你有空,便多带她出去走走。”奚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要带她去王府外面走走,你答不答应?”桑湄面无表情地问。 “……这恐怕不行。” “那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桑湄一用力,一朵浅红的梅花便被她掐了下来。 花瓣在指间被□□,黏腻的花汁染红了指腹,像被稀释过的鲜血。 “奚旷,你要知道,我没有义务照顾她。我之所以做这些事,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无聊,要找人解闷——更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可怜她。” 奚旷没有回答。 虞春娘终于咽下了碗中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端起手边奚旷盛好的半碗汤,慢慢凑到了嘴边。 她喝得很迟缓,很安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优雅。 “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桑湄把碾碎的花瓣丢在墙根,也不在乎虞春娘在不在听、又听不听得懂,直截了当道,“她这辈子什么都没了,只记得一个旷儿,现在你告诉她旷儿也死了,你让她怎么活?每天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度日,难道她就会觉得幸福?我看她在来的路上比在这儿可开心多了。” 奚旷持筷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那现在到底是谁开心了?是我吗?是这院子里的侍女吗?是在长安的那位陛下吗?显然都不是。”她冷冽地讥笑起来,“是你,奚旷。” “不用你亲自伺候,你只需要偶尔来看一看,就是所谓的‘尽孝’了。说什么真相暴露会害怕的不是你,你当然不害怕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自然有人帮你摇旗呐喊,说你忍辱负重,说你别无选择,已经尽力。而奶娘呢?谁会在乎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有这么一天,是怪谁呢?” 奚旷终于转过头,望了过来。 他眼中漆黑一片,既没有因她的嘲讽恼怒,也没有因她的指责羞愧。 “那你教教本王,应该如何做。” “妾身可不敢。” “你敢得很。”筷子轻轻搁在碗沿,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直起身来,午间的风吹得他衣袍微微鼓荡。 “在长安,本王没有执意为奶娘争取一个名分,没有与父皇撕破脸皮,一定令你很失望罢?” 桑湄抿紧了唇,眉尖微蹙,眼底如霜。 “你已经从郑有钧那儿拿到了执掌中馈之权,偌大的王府,还不够你操心?本王触怒天威,对你有何好处?” “对妾身没什么好处,只是殿下给妾身找了事做,投桃报李,那妾身也理当给殿下找点事做。”桑湄毫不顾忌地直视着他,“殿下既然要做戏,何不做全套?像宁王这样雄才伟略的人物,若只沉溺于小情小爱,陛下想来也不会信。只有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挣扎沉浮的人,才显得生动真实,不是吗?” 四目相对,只余穿堂而过的风声,和沙沙的树叶声。 是刀箭也是明灯,是毒蛇的吐信也是坦荡的剖心。 她懂他,亦如他懂她。 有时候,奚旷常常会想,为什么要留她一条命,她这样危险的女人,死了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他舍不得。 舍不得自己的那些眷恋都化作空梦,舍不得自己的那些怨恨都散作轻烟。 更舍不得,全世界,只有她才能窥见他内心的所有隐秘。 他们是敌非友,所以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幽暗想法,都可以在她身上肆虐;可他们又是如此亲密,所以所有的苦痛与酸甜,都可以共同感知分享。 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令他如此痛恨,又令他如此沉迷。 当! 一声脆响,透白的瓷碗炸开在虞春娘脚边。 她傻傻地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裙角上溅到的汤汁,忍不住攥紧了衣袖,迎着两个人闻声而来的目光,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就是手滑了一下……” “无妨。”奚旷说,“没伤着手罢?” 虞春娘讷讷摇头:“没有……” 桌上已是残羹冷炙,已没了用饭的气氛,奚旷便让虞春娘回屋去了,又把那两个婢女叫了回来,让她们收拾桌子,再给奶娘换身衣服。 “你随我来。”路过桑湄身边,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桑湄挑拨他和他爹的心思被拆穿,心里不快,闻言剐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忍着气跟了上去。 她一直跟着奚旷进了他的寝殿,寝殿里不是玄青就是赭红,冷冷清清,远不如她住的多景台色彩丰富、玲珑可爱。 奚旷打开墙壁上的暗格,取出一串黄铜钥匙:“这是库房的钥匙,一并交给你。” 桑湄皱眉:“真就这么相信我?” 哪怕是为了迷惑奚存,这风险成本也太高昂了。 奚旷却道:“即使没有父皇,也是给你。” 他走上这条路,本就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求一个答案。 他不是重物欲的人,那些珍宝放在库房也是落灰,还不如交给最亲近的人——即使他们有仇。 “人一旦有了钱,就能打通很多路子……”她转了转眼珠,“殿下不在乎身外之物,难道也不在乎妾身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他像听到笑话一样笑了一声,“你先能瞒得过父皇的眼线再说罢。” “是谁?” “你猜。” 他存心逗弄自己,桑湄不再接腔,接了钥匙正准备掉头走人,奚旷却趁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议和。” “什么?”桑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我们议和罢。”他重复了一遍。 桑湄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他的大手却犹如铁箍一般,将她牢牢扣住。 掌心与掌心相对,连中间的黄铜钥匙都被捂得温热起来。 “凭什么?”桑湄冷笑。 “凭你是个聪明人。”奚旷面色沉峻,冷静至极,“我知道你不甘心待在这后宅,你不但想报复我,更想搅弄一番风云——但是桑湄,现在是时候吗?” 桑湄脸色一凝。 “你与我,再这样无休止地暗战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何必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奚旷说,“你要知道,即使我现在放你出去,你也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别说是我的父皇了,哪怕这街上随便哪个纨绔看上了你,家丁一上,你都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你……!” 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到泥地里狠狠踩了一脚,桑湄恼羞成怒,眼尾泛起薄红,贝齿紧咬,却难以开口驳斥——因为他是对的。 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自己人”。 而她自己,也根本不会一丝功夫。在绝对的武力压制面前,脑力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与我议和。”奚旷一字一顿,像是在进行某种高高在上的规劝,“这世上,除了我,不会有任何人保你。而在我得势之前,你最好不要希望我出事。” “眼下宁王殿下可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还想怎么得势?” “你觉得呢?他目光幽深,看一眼,就仿佛要被吸进无边的漩涡里去,飞蛾扑火,万死不辞,“若将来我更进一步……那我身边的人,只会是你。” 闻言,桑湄喉咙微滞,半晌才道:“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负心薄幸,相信男人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是谁负心,是谁薄幸?你竟好意思说?”他上前一步,逼视道,“桑湄,你的姊妹故交,都在别人府上伏低做小,谨小慎微,而你却在本王府上嚣张至此,难道不是仗着本王对你的无底线容忍?桑湄,是不是恃宠生娇,你自己清楚。否则,若是真的恨极了本王,昨天夜里,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本王?” 他当时与她近在咫尺,又因为饮酒陷入了昏睡,对她没有丝毫防备。 只要她拿起枕边的簪子,就可以径直插入他的胸膛。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忍受着他的无礼与酒气,想要把他踢下床,却没想过要他的命。 “因为,你也知道,你不能杀本王。”他另一只手抚上她颤抖的睫毛,轻轻地刮蹭着,“本王是你的垫脚石,杀了本王,再上去哪找这么合适的冤大头呢?” 那些不能见天日的心思被他轻描淡写地曝光,桑湄闭了闭眼,才道:“宁王殿下莫非很愿意当妾身的垫脚石?” “当然不愿。”他说,“可是你如今太麻烦了,你快要变成本王的绊脚石了。既然如此,我们各退一步。” 把原本在水下的那些勾心斗角,全都铺开在明面上。 从此以后,明明白白地互相利用,清清楚楚地各取所需。 “你想要权,我总会给你的。”他死死抓紧了她的手,手里的钥匙齿节坚硬无比,硌得人掌心生疼,“不要太贪心,慢慢来,先从掌家开始。” 桑湄被他困在墙角之间,他灼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说着最诱人、也是最凶险的话。 “当公主有什么好?要当,就当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湄姐: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周末加更,18:00还有一章。) -
第44章 桑湄回到多景台,问风和听露来跟她报告,说窗户已经加固过了,让她再看看有没有问题。 她试了试,确实牢固了不少,至少不会有风从窗隙中钻进钻出了。 “办得不错。”她随手从抽屉里摸了两粒银子,“往后给我办事,多像这样上心。” “多谢桑姬!”两人惊喜收下,还想磕头,被桑姬摆摆手打发了。 桑湄昨夜没有睡好觉,此刻倒回床上,困意翻涌。 通了一早上的风,屋子里已经没有半分酒味,只有若无若无的清香从镂花薰笼里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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