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道:“听府上婢女说,夫人是月信不准时想要调理?” 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府,心里很是忐忑。纵然知道这位“桑姬”只是个侍妾,但她还是谨慎地喊了声“夫人”。 果然,这声“夫人”极大地取悦了桑姬,她笑道:“不错。你且给我把把脉罢。” 女医把了脉,也没把出什么来,有些疑惑道:“夫人脉象正常,极为健康。不知夫人的月信是怎么个不准法?” 桑湄的笑容淡了:“我脉象正常?可是我月信已有好久不来了,胃口也不好,这难道不是怀孕的征兆吗?” 女医心里一个咯噔,额头上顿时发起冷汗来:“这,这……” 桑湄:“怎么,竟然不是喜脉吗?” “请夫人容在下……再把一把脉。” 女医稳住心神,这次把脉的时间比方才更久,可无论她怎么把,这脉象都没有喜脉的痕迹。 “如何?”桑湄问。 女医有些慌神。 她是知道大户内宅中的一些事的,许多女子都期盼着自己快快怀孕,但很多时候,都是一场空欢喜罢了。 “夫人的脉象……不太像是喜脉。”她谨慎地说。 “怎么会呢?”桑湄皱眉,“可我的月信已经两月未来,我闻见腥味也会觉得恶心,这当真不是怀孕吗?” 看着桑湄笃定的样子,女医一时之间也有些迷茫起来。 她本有些怀疑桑湄是在撒谎,可若说怀孕是后宅女子争宠的常用手段,这王府中又没人和她争宠,她跟随宁王殿下也不过才几个月,不至于如此急迫地要个孩子。 那便是真的有怀孕的迹象? 她行医二十余年,也不是没见过在开头把不出脉的孕妇,以致于没能照顾好自己,生生把胎儿流掉了。 若桑姬也是如此情况,那她没能及时查出保住这个胎儿,恐怕罪过就大了。 “夫人稍安勿躁。”女医忙道,“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脉象明显,有些人脉象不显,在下如今也不敢断定。不如等一月后情况稳定了,在下再来为夫人复诊一次。” “也好,那就有劳大夫了。” 女医道:“我先给夫人开些常见的补药调理身体,等一个月后确认了,再作修改,夫人看这样可好?” “好。” 女医拟好了方子,得了桑姬点头,便要听露随她去抓药。 听露跟着女医出了王府,到医馆抓了药,看着打包好称量的一包包药,不由好奇道:“要这么多呀?我记得以前家里人调理身体,只吃点儿现成的药丸就行了。” 女医道:“那可不一样,万一桑姬是怀孕了,就不能吃那些活血化瘀的东西。眼下还是普通小补为佳。” 听露愣住:“怀孕?” 女医一惊,这才知道原来她这个婢女都不知道桑姬可能怀孕的事情,不由心里大悔。然而话已出口,她也只能强颜欢笑道:“不是不是,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现在还说不准呢,你可别出去乱说。” 听露还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回神:“……噢。” 女医不敢再跟她搭话,匆匆称好了药,写好了每日的剂量,交给听露,就赶紧把她打发走了。 听露梦游一般地回到王府中,又梦游一般地回到多景台。 桑湄:“回来了?” 听露如梦初醒:“是。” 她把那些药交给桑湄,桑湄看了一眼,便放下了,道:“去按着上面说的,把今日的药煎了罢。” 听露连忙道是。 离开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斜倚在美人靠上的桑湄。 桑姬她……当真怀孕了吗?她自己知道吗?殿下又知道吗? 心里揣了一个秘密,接下来的日子,听露都过得不太安生。 她怎么看都觉得桑湄不像是怀孕之人,可偏偏她偶尔展露出的对酸甜口的喜爱,以及对荤汤的避而不及,又令听露感到十分困惑。 她甚至还想过要去偷偷翻一下桑姬的柜子,看看月事带的数量有没有减少。但她也终究只是想想而已,没敢真的这么做。 终于有一天,桑湄在吃早点的油面小食时,吃了一口,情不自禁地吐了。 听露赶紧拿来了痰盂,一边轻拍桑湄的背,一边问道:“桑姬最近是怎么了?胃口这么差?” 桑湄用清水漱了漱口,将那盘油面推远了点,擦着嘴角,皱起了眉头。 听露实在是憋不住了,脱口而出:“桑姬这莫不是……有了罢?” 桑湄似是愣了一下,随即轻轻蹙起眉尖,道:“不要乱说。” “奴婢怎么会是乱说呢,桑姬与殿下这么恩爱,要是有了,那不是大喜事吗?”听露道,“不如叫大夫来看看罢?” “别。”桑湄一把按住她,摇了摇头。 听露不解:“为什么?” “殿下再有几天就要去长安贺寿了,若是假的倒也罢了,若是真的,岂不是乱他心神?大乾第一个千秋节,容不得他出岔子,还是等他回来后,再叫大夫来好好看看罢。” 主子执意如此,听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按下心头浮动,道了声是。 临近千秋节,奚旷为了准备寿礼,很是忙碌,府上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正好戏班又递了帖子来,说是改良了新戏,求桑姬指点,桑湄乐得找事做,便又把这一大帮子人乌泱泱地召了进来。 这一次没有潘夫人在,桑湄便捎上了虞春娘。 虞春娘仍旧是那幅木愣愣的样子,直到看见了批红挂绿的戏台,脸上才终于有了感兴趣的表情。 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半场终了,桑湄拊掌叫好。 回头望向虞春娘,也不知她听懂了多少,半咧着嘴,浅浅地笑着。 “奶娘觉得如何?” 虞春娘点头:“好,好。” “奶娘觉得好,那便是该赏。” 桑湄一招手,那机灵的小厮便从后台将楚瑟请了出来。 趁着楚瑟走过来的工夫,桑湄对负责照看虞春娘的婢女道:“带奶娘下去走走,免得坐久了腿僵。” 望着虞春娘一步一步慢腾腾远去的背影,桑湄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转向听露:“今日不想赏首饰了,去拿袋银子来罢。” 楚瑟上前行礼。 桑湄笑吟吟地扶了她一把:“这次比上次演得更好了。只是你与那位芙珠姑娘还在闹矛盾吗?” “确实。”楚瑟有些无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们从前便有些小龃龉,但总的来说,两个人戏路完全不同,没有利益纠葛,因此小问题始终只是小问题而已。不承想,两个人开始逐步接手班主事务了,这问题便大了起来。 “那去留决定好了吗?” “尚未与戏班中人讲过。”楚瑟道,“不过民女想过了,大家能随我一起走当然是最好,如果不走,民女即使是一个人,也想去长安。” 桑湄有些吃惊:“你一个人?” “没错。”楚瑟郑重其事,“民女本就是一介孤女,自幼学戏,除此之外身无长物。就算长安能人辈出,民女也斗胆认为,凭民女的本事,混一口饭吃应当不难。” “可你要知道,在长安你也许只能混一口饭,在通宁,你却一定可以盆满钵满。” “可我若不去,焉知这长安的盆钵,不会比通宁大得多呢?” 桑湄一顿,继而难以遏制地笑出了声。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唇沿,遮住了些微露出的雪白牙齿,轻声道:“那我就提前恭祝楚瑟姑娘,声名大噪了。” “承桑姬吉言,民女愧不敢当。” 二人又说笑了几句,听露便带着银子回来了。 桑姬抬了抬下巴,示意楚瑟从听露手里接过去。 “谢桑姬赏!”楚瑟双手接下,躬身谢恩。 …… 唱完下半场戏,戏班便准备收拾回去了。 桑湄起身,与虞春娘并肩往西园外走去。 她虚扶着虞春娘的胳膊,以示对奶娘的敬重,婢女们跟在五步以外的地方,安静随行。 “奶娘喜欢听戏吗?”桑湄问。 虞春娘缓缓点头。 “这么多场戏听下来,奶娘最喜欢哪一场?” 虞春娘陷入思索,或许是这太费脑力,以致于不得不停下脚步,凝神细想。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结果来,她脸上露出苦恼之色,摇头道:“都喜欢。” “那奶娘记得那些戏都分别讲了些什么吗?” “讲了……”虞春娘张了张口,却没了下文,也不知道是难以描述清楚,还是真的看过就忘了。 桑湄笑笑,也不为难她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天晚了,吃饭去罢。” 奚旷不在府上时,桑湄有时自己吃,有时找虞春娘一起吃,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然而今夜晚膳过后,桑湄却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拿出了一幅九九消寒图,又让人拿来笔墨,教虞春娘如何填涂图上的梅花花瓣。 虽然早就用不着“消寒”了,但是填涂梅花显然是一件极为消遣打发时间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虞春娘这种久未动笔之人。 她大约已经忘了如何握笔,像捏筷子似的捏着笔,蘸了稀释的墨汁,一笔一笔,认真涂着墨梅。 “好玩吗?”桑湄问。 虞春娘笑起来:“好玩。” 桑湄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见虞春娘俨然熟练起来,再不用人在旁边指导,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你们看着些,等奶娘玩累了,伺候她歇息罢。” “是。”门口的婢女乖乖应道。 桑湄带着听露往多景台走去。 中途,她回头看了一眼望山小院。院门口栽了两排蒲葵,绿意葱茏,蓬勃可爱。门檐上挂了一只黄色的圆灯笼,和院落里的灯笼相互映照,勾勒出简洁大方的建筑轮廓。 里面隐约传来婢女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在讨论要不要为里面的奶娘添茶。 桑湄轻轻扯了扯嘴角,离去了。 回到多景台,她站在二楼窗边,双手一推,窗扉洞开,晚风直入,吹得她广袖鼓胀、长发纷飞。 她望向楼下,花园池塘尽收眼底。 如镜般平滑的水面,倒映出旁边的二层小楼,以及楼中点起的灯火、以及一个模糊不清的她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一跃而下。 让浩荡长风贯穿自己的身体,让幽幽池水浸润自己的灵台,从此天人合一,超然物外。 但她终究往回退了一步,而后从贴身的窄袖中,取出了那枚叠好的小小信包——楚瑟如约塞给她的。 信包外层是一层防水的油纸,用蜡油严密封存。桑湄边抠边想,看不出来,这问风的心思竟然细密到了这个程度。她本来只指望对方写封信让楚瑟转交,谁知对方不仅写了,还包成了如此便于携带隐藏的样子,甚至还记得用蜡油封好,防止他人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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