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一抹,黑漆漆的炕桌又一尘不染了。冯妈将一只茶碗搁下,一面窥琴太太的脸色, 一面念叨: “不是我们这些底下人说嘴,太太也太心慈了些。先前为大爷的事乱糟糟的放着贞大奶奶不管就罢了,如今大爷的事情忙过去了, 太太还常体谅她年轻,又总说她的新媳妇。就是新媳妇, 才要知道规矩呢,否则日后难管教。” 琴太太没看她, 自顾着端起茶碗刮茶沫子。她便接着往下说:“况且咱们惠歌的婚事也要打算起来了。家里的奶奶们有什么行止上的差错, 传出去,带累了咱们惠歌。我听那边宅里的人说, 今年冬天, 二老爷是要回来过年的。” “月贞不过是个没见过行市的姑娘, 就是出差错也错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嘻嘻哈哈的不端庄,倒不要紧。只要她没有别的心思,肯安分,就是我要的儿媳妇。你别看那些大家小姐面上规矩, 其实书读多了,花花肠子也多, 叫她本分做个寡妇, 又没有亲生的子女在跟前, 她还守不住。她们家里也要来闹,多的是麻烦。” 说到此节,她刮茶碗的手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你讲得也是道理,现在过于放任了,日后不好管教。” 接着,茶盖又慢吞吞地刮起来,“哧啦哧啦”的声音拉得细长,几如尖利的冷笑,“好像芸娘,明面上乔张作致的怕我,私底下尽给我惹气生。还不是仗着她娘家在仁和县生意做得大,家底厚的缘故。” 冯妈立在一边,笑着剜她一眼,“瞧您说得,他们家也不过是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还能跟咱们李家比?还不是咱们李家瞧不上……” 说到半截,给琴太太眼皮一横,冯妈一笑,后头的话便打住了。 叵奈女人的心反复无常,琴太太不叫她说,自己又絮叨起来,“讲到这个我就生气。姐姐瞧不上他们家,不愿意娶给缁宣做媳妇,要讨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讨就讨她的去好了,偏要把她瞧不上的推给我们霖哥。老爷那个糊涂鬼,还真就答应下来,叫我有苦不能说!” 语罢,她把茶盖子一丢,“咚”地一声搁下茶碗揉额角。 冯妈忙又将茶捧起来递在她眼皮底下,“您是让着姐姐,霜太太从前在家时就欺心重,只知道欺负您这个做妹妹的。” 两姊妹是家做姑娘时就常有些姑娘家的小吵小闹,原没大碍。按说又嫁了兄弟两个,本不至于起这样大的嫌隙。 可事情恰巧坏也坏在此处,琴太太当年不甘给人做填房的,原有意另一门亲事。偏她爹娘经不住大女儿的撺掇,硬是扭转乾坤,将那门没成文的婚事打发了,把小女儿也许到李家来。 那时候大老爷业已年近四十,琴太太大好青春赔给了个梅菜干似的中年男人,怎能不委屈?从此心里便怨上了姐姐。 她接过茶碗,轻轻摇着脑袋吹茶汤,鬓上金凤嘴里衔下的珍珠流苏跟着摆动,与她的笑意一样,有些好戏旁观的从容,“难得二老爷肯归家一趟,姐姐恐怕要高兴死了。” 冯妈赶忙搭话,“听说二老爷在京里的四姨娘生了个小子,今年正月就满周岁,二老爷是趁年节,领着他回来认祖宗的。老来得子,在北京城争足了脸面,也想着回乡下在亲戚跟前风光风光嚜。要人家赞他老当益壮。” 琴太太兴致勃勃地剔起眉眼,“有这椿事?” “可不是嚜。霜太太接了二老爷的信,连缁大爷都没告诉。是霜太太跟前的赵家阿妈同我说话走了嘴。” 琴太太不耻地笑一声,“老当益壮……男人就好在这件事上争面子。” 说着,她厌嫌地挥挥绢子,“月贞大约就回来了,吩咐下去,叫厨房预备下荷叶蒸肉,姐姐爱吃的。霖哥,芸娘,惠歌,还有两个小的都叫他们早些到厅上去。叫小厮把那老家伙也推过去。” 话传到二房屋里时,霖桥尚未归家。芸娘只在榻上干着急。 祖上定下的规矩,虽然长辈没了分家,应该分家不分心,初一十五两宅人口坐到一处吃饭给祖宗烧香。 霖桥倘或不守,琴太太顶多不痛不痒地骂他两句,罪责仍要她来担。谁叫她做媳妇的劝不住丈夫,任他在外头花天酒地? 跟前那妈妈比她还急些,“这个时辰二爷还不回来,只怕又给哪个狐狸精栓在了哪里!不是太太说,奶奶也该管管他才是,玩也要有个章法。” “我管得了他?妈妈快别说笑话了。”芸娘的急与妈妈的急并不急在一处,“他爱上哪就上哪去,只是不该挑这日子,又招我挨太太的训。那头大嫂子接回来没有?” “芳妈又往章家去了,还没听见回来呢。” “来回也得个把时辰,趁这功夫,再打发小厮去二爷常去的行院里寻一寻。” 赶在饭前,霖桥到底是回来了,只是浑身酒气熏天。到饭厅上给霜太太嗅见,当着人打趣了他几句。琴太太在姐姐跟前失了脸面,暗里自然威慑着芸娘。 月贞虽然回来得迟了,也算赶上了开席前给祖宗上香。一瞧琴太太脸上有些不好看,只道是自己耽误了时辰的缘故,拈着香战战兢兢低着脸。 家祠当初分家时是划在左面宅里,因为这头是长兄。墙上挂满人像,左面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男人,右面是凤冠霞帔的女人,与雨关厢宗祠里的那些画像一模一样。 这些祖宗仿佛都修成了神,这里坐镇那里坐镇,一双双半阖的眼睛朝下监视着月贞。 月贞无处可逃似的,想起私自做主跑到小慈悲寺去的事,愈发心虚。她决意闭口不提。 幸而琴太太只当她是到大慈悲寺去了,还与霜太太笑说:“这孩子就是傻气,自家的香火钱就该供到自家的庙里去。月贞,下回拜佛烧香,就到小慈悲寺去。” “是,太太。”月贞捧着碗,心内大松一口气。旋即想起什么来,朝次席上一看,元崇拨开奶妈递去的汤匙,正要说话。亏得碰上月贞有意的眼色,才十分懂事地缄默下来。 原来大家并不拿了疾当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不大避忌他与家里的女人私下往来。只有她当他是个寻常男人,待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忌讳”。 然而越是忌讳,越是想靠近。 辗眼七月,梅雨已过,暑气益发重,懒得人不愿挪动。月贞怕热,白天只在屋里跟着珠嫂子学做活计,傍晚时分用罢晚饭才出门走动。 也不愿往芸娘屋里去坐,一来是霖桥近日常在家,二来芸娘话少,与她也说不到一处。 更兼前些日子常给琴太太叫到屋里去,明是让她学着看账本,暗里总拿话点她,大意是叫她倘或闲得发闷了,就学着料理家事,不要总往外院去逛,外头还住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蒋文兴,应当避忌。 人一闲,思觉便乱动起来,这日月贞独个往南角小花园里闲逛,走得发闷,便坐在银杏树底下乘凉,盯着一池残阳绿水,又难免想起西湖的余晖。 正不得趣,远远见隔壁巧兰走来,扯着嗓子问:“大嫂子,你见着我们大爷没有?” 月贞迎声而起,盯着她走近,“没瞧见,缁大爷往我们这头来了?” “吃了晚饭,说是钱庄有笔款子要过来与霖桥对一对,就到你们这里来了嚜。刚去芸二奶奶屋里,也没见他,不知又跑哪里去了。这会还不回去。鹤年回来了,我们太太叫他回去兄弟俩说说话。” 月贞那颗心陡地跳一下,障着扇,仍遮不住一对笑盈盈的眼,“鹤年回家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才刚到家。”鹤二爷回来了,霜太太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到他身上去,可算不盯着巧兰挑错,叫她有个喘息之机,她也是挡不住的高兴,“说是为大慈悲寺的什么事,要在家里小住几日。” 按理了疾是该到这头来拜见琴太太大老爷的,但此刻黄昏,恐怕不能过来。月贞恨不能先飞身过去瞧他,却兀突突的,没个妥当借口。 恰好巧兰怕寻不见缁宣,回去给霜太太说她的不是,要拉个挡箭牌,便客套道:“你往我们那头去坐坐?横竖天长,黑天还早呢。” 月贞满口答应下,这就回房换了衣裳,随她打角门过去。 二人暨至霜太太屋里,在廊下就听见霜太太抱怨,“天气一热人胃口就不好,你们那寺里头还见天吃素,怎么能不瘦?你是没什么,可我做娘的心疼呀!” 又是那娓娓的哭腔,她似乎总是哭不够。 了疾的声音由窗户里飘出来,低沉而无奈,“暑天消瘦是寻常事,入秋就好了。” 听见他的声音,月贞便想起他在寺里那间居舍,在众僧的居舍上头,背靠野竹林,风总是慢悠悠地吹着,仿佛在诉说一段并不怎样曲折的故事,但整个听下来,使人感到萧条的沧桑。 进屋一瞧,了疾坐在榻上,果然比六月里消瘦几分。好在他身量高,骨架子大,瘦也瘦得不显羸弱,只是脸皮上的肉消减一点,衬得五官愈发凌厉了些。 他额上发了薄薄一层汗,浸在眼底,眼睛有些清澈的湿润。看见月贞进来,心里也是一跳,霜太太絮絮叨叨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余蝉,由耳畔顷刻退得遥远了。 月贞跟在巧兰裙子后头,只怕脸上的热温给人看穿,拿纨扇遮着,水灵灵的眼睛浮在上头,关不住地流到他身上,“霜太太,鹤年。” 了疾起身回了个合十礼,一弹指间的停顿里,他也不由得轻微笑了下,“大嫂好。” 霜太太免不得也客气两句,“月贞来了?好些日子不见你了,该多过来我们这边坐坐。”说话看也没看巧兰,只管懒懒地抬手指月贞坐,“你上回去大慈悲寺烧香,可看见他们在挖槽基没有?” “挖什么槽基?” 问得月贞一头雾水,倒是了疾从霜太太话里听出来,阖家并不知道月贞上回往小慈悲寺去的事情。 两人背着阖家人口见过一面,这事实倏然叫了疾心虚。他自认为自己并没什么逾矩的举止,但仍然感到自责与可耻。 而这些可耻与自责仿佛是给一根丝扯着,丝线的另一端,是一种隐蔽屹然的愉悦。它轻飘飘,却有着强悍的力量,抗衡着他十几年来累积的道德与修养。 作者有话说: 6号晚上23:30更新。 评论红包下夹后发~
第24章 深深愿(四) 那一份可耻因何而起的说不清, 了疾心里想着是要行得正坐得端,然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模棱两可, 似乎是在为月贞掩护, “大嫂哪里会留意这些事?” 月贞会心地睇他一眼,向着霜太太尴尬笑笑,“我是没留意到, 太太说的是挖什么槽?” “大慈悲寺要建佛塔,想着来要我们捐银子。”霜太太把眼缝微乜,心有不满, “这群香火刁养的和尚,只晓得伸手朝人化布施。鹤年, 那你说,这银子咱们家是出不出?两万银子嚜, 也不算多。可就怕这回出了, 杭州府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都当咱们家是个大冤桶,往后凡遇见缺银子的事, 都寻到咱们家来, 还懒得打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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