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大哥斟酌定夺吧, 我只不过是替玉海法师带个话。” 了疾心里是不想捐这笔银子,可又想家中的银钱产业都与他无关,不好替人做这个主。出不出钱是他们的事,但大慈悲寺的亏空,实在有辱佛门, 他这遭回来,不单是为带话, 也有意要警戒这班贪僧一番。 便转而问巧兰, “大嫂, 缁大哥还没回来?” 巧兰半晌不发声,嗓子干黏在一起,开腔声调有些怪,“没呢,我到贞大嫂他们那头去寻,也没寻见,不知是不是出去了。” 霜太太立时有些不高兴,“这时候他还到哪里去?缁宣又不是那起常往外头眠花宿柳的人。叫你寻个人也寻不见,有什么用……” 最尾一句尽管放得很低,可屋里几双耳朵都听见了。当着月贞在这里,巧兰自觉颜面扫地,脸涨得红红的低下去。 奈何她个头比旁的女人高,身量壮,脑袋垂得再低,也是孤耸在那里,逃也逃不开霜太太嫌弃的目光。 月贞只得笑着岔开话,“鹤年找缁大哥是有什么要紧事?一会我回去那头倘或撞见他,替你捎个话。” 了疾领会其用意,温柔地笑了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与钱塘县的县令有些交情,我有事找这位寥大人,想请大哥邀他到家来坐坐。” 霜太太搭话道:“噢,我还当是什么事寻你大哥。姓寥的县令还欠着咱们家一笔银子,也不敢在咱们跟前摆官架子,打发管家送个请客贴去他府上就是了。” 这家人使唤县官像使唤个小厮,月贞哪里见过这阵仗,不禁好奇,“鹤年缠上官司了?” 了疾正摇头,霜太太瞥她一眼,“咱们家能缠上什么官司?你小家子的姑娘,哪里懂这些。做买卖的人家,又当着官,最忌讳乱说这些话。” 月贞忙把半只脚收回裙里,也同巧兰一般埋下头去。 两个年轻女人鹌鹑似的在下首低垂下颌,一高一低,一壮一瘦。仿佛世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在霜太太眼皮底下臣服。 驯服男人霜太太不在行,但驯服女人,简直是霜太太比头发还长的特长,这是她用青春岁月煎熬出来的一点点智慧与成就。 可月贞到底是别人家的儿媳妇,她做姨妈的,多少要讲客气。她瞟了下巧兰,一时谈机峰回路转,“懂得不多也有懂得不多的好处,我常跟你婆婆说,新媳妇学规矩学得才好。” 这些日子,月贞听得最多的就是“规矩”二字。芳妈不厌其烦,显然是琴太太的授意,句句不提她回娘家险些耽搁的事,却句句都敲打着她的差池。 那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垒成了重重门窗,月贞近来最大的感触便是,这深宅大院里的门怎么这样多?将人的魂魄都关得发闷。 唯独了疾自由游移在这些门窗之外,他像这宅门里的风,想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今番吹回来,月贞才感到一点久违的惬意自在。 霜太太接着话有所指地指向巧兰,“唉,这也是分人,有的人天生脑子笨,生得五大三粗的,细致活做不好就罢了,规矩也学得稀烂。这要换我们做新媳妇那阵,早愧得脚也没处站了。” 月贞趁机扭头看巧兰,人家坐在那里端端正正,连百迭裙上的一条条皱褶都板正规矩。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难道脖子低得不酸? 这时候残阳斜扫一大片进屋,别说裙上的皱褶,就连人的眉峰,也都碾平了。一并这间暗红的屋子,也都显出吊诡的柔和。 了疾将那些髹红的家私扫一眼,心生一股厌倦。实在看不过眼,咳了一声,面色有些发冷地斜上眼,“母亲,早些歇着吧。天虽然还亮着,已是一更天了。” 碍着了疾在这里,他又常说“众生平等”,霜太太也自诩是个良善人,于是发了慈悲,免了巧兰的刑,“是有些打瞌睡。你们都去吧。鹤年,明早起到我这里来吃早饭。” 了疾起身答道:“明早先去向姨妈大伯请安,姨妈必定要留早饭。回来再来给母亲讲经。” 霜太太把肥嘟嘟的嘴一噘,难得露出一种娇态,“又要来絮叨我。我个做娘的,还得听儿子的絮叨。” 话里尽管抱怨,难得面目里绘上一层薄薄的幸福。 三人一并辞将出来,早有个小厮候在廊庑底下,“二爷,大爷回来了,请您往屋里去坐。” 想来兄弟俩说话,巧兰不得趣,也邀月贞到屋里去坐。月贞哪管天□□晚,一口便应下,“好啊,横竖回去也睡不着。” 了疾在廊庑底下看她一眼,举步先行了。 前后到那屋里,兄弟俩在外间说话。巧兰领着月贞往卧房里进去,请她榻上坐。 她自己也坐到榻上去,蛮壮的骨架子歪一歪,抖落了方才在霜太太屋里受的气,重新端出官家小姐的态度来。 丫头端上来一个十二攒盒,并香茶两盏。月贞揭开茶盖便甜香扑鼻,他们章家吃茶不讲究,都是一个陶罐子里搁许多茶叶,时辰一久,又苦又涩,不过作解渴之用。 到李家来,因为左边宅里是做的茶叶买卖,茶饮上一下精致起来,什么六安茶雀舌芽茶都不在话下,又以胡桃杏仁为辅料,瀹茶的方式也有许多。 这遭又新长了见识,茶底有榛子杏仁并一颗龙眼蜜饯,茶面浮着玫瑰菊花。月贞笑道:“巧大奶奶这茶吃得讲究。” 巧兰是刻意做得讲究,只为挽回些方才在月贞眼前失去的体面,便淡淡地说:“这算什么讲究,我在家做姑娘时,要拿四季十二色的花瀹茶,到了这里,侍奉婆婆,再没功夫讲究了。” 月贞心知她接下来就是要向她抱怨霜太太,有些不好接嘴。便不接嘴,默然笑着,把耳朵伸长了听外间屋里说话的声音。 兄弟俩的嗓音有些像,但她仍能由复来复往的言语里挑出了疾的声音。两个声音虽然都是低沉的,他的声音却更清冽,山野的流水一样,很干净。 他在说:“我原不想多管这事,可佛门乃清静之地,实在容不得这等假善的行径。香客与朝廷捐的银子,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他们原是抱着虔诚之心捐出这些款子,怎能轻易叫几个假僧私纳囊中?” 月贞在心里分辨他的话,掐头去尾的,猜不到是什么事情。但他的话像一棵树,她的思绪是藤蔓,顺着它爬,无非是想私自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多构筑一些纠葛。 她红尘之内的事总是与他相关,而他红尘之外的事,她总不了解。 缁宣笑中带叹,“你呀,自幼就是如此,刚直。做了和尚,性子虽然沉敛了,还是这个脾气不改。佛门中事你当自家的事,自家的事你倒不放在心里。” “家里的事自然有大哥操持。” 缁宣无奈道:“你不管了,叫我一个人担着。也罢,谁叫我是你兄长。你在家多住两日,陪着母亲,过两日我下个帖子,请寥大人到家里来,你自去与他说吧。” 看来了疾的事情有结果了,月贞听得一阵心慌,只怕他这时就该要走了。 踟蹰之际,巧兰喊她:“大嫂,你闷着做什么?” “啊?”月贞险些将茶碗碰倒,“没有啊,我在想你方才说的那茶,十二样颜色的花瀹出来,那茶该是个什么味?” 巧兰将嘴一撇,“什么味也吃不上了。你不晓得,我们太太脾性怪,连人穿得太鲜亮她也要说。” 她身上是一件绾色的薄长衫,颜色有些发灰。细一回想,她素日是常穿得不显眼。月贞起初以为她是为渠大爷的热孝,后来以为是怕穿得太打眼,总引霜太太的瞩目。 月贞扯着自己紫酱的纱袖,“如今热孝过了,连我也能稍稍穿得有颜色些,你是兄弟媳妇,怕什么?” “倒不是为这个。”巧兰朝门帘子回首瞅一眼,凑近了脑袋,“太太常说,女人不该穿得妖精似的。还不是因为我们老爷在北京那几房姨娘的缘故。她们年轻,想必是花枝招展的,要不老爷能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到底不舒服。” 月贞笑笑,“我们那头也有几房姨娘呢。” “不相干的,大老爷都那样子了,几房姨娘就是摆设,于琴太太没什么要紧的。” 月贞益发有些讪,她听了多时的规矩,多的记不住,心里只晓得一点要紧,少论是非,自然就少惹是非。何况是长辈的是非。 她不欲往下搭话,正好听见外头了疾辞行,忙瞥一眼窗外,“唷,不觉天都黑了,我该回去了,免得太太说。” 巧兰一听她也怕琴太太说,心里获得微妙的平衡,十分高兴,忙体贴地吩咐丫头点灯笼送她。 将将赶上与了疾一道立在廊庑底下,但见檐外天色大颓,银河满泄,一片半月挂在花梢。 了疾一早就要走的,却不知为什么,在椅上站不起来。仿佛有条丝线栓住他,他要用力挣哪能挣不开?只恐将线扯断。 睐目一瞧,才懵懂感觉线的那一端是系在谁手上。他有礼地点了下头,“大嫂。” 这里有两个“大嫂”,但月贞笃定他是在喊她。因为他喊她时,总是把嗓子放得格外沉静,静得温柔。 她顽皮地想:要不就改个名字叫“大嫂”吧。自己也被这想法逗笑。 倏闻缁宣打背后嘱咐,“鹤年,送送大嫂,她也没带个丫头。” 今日是乞巧节,尚在麻期的缘故,两边宅里都不过如此小节。半月却照常悬着,银河依旧挂着,照得地上亮堂堂的。 太湖石上落满花枝叶影,不知是了疾的衣袖还是那些花枝,在月贞心里温柔拂动。她低着脸,把手上的灯笼盯着。 园林曲折,这一路穿洞越水都很沉默。走到一处九曲桥头,到底是月贞按捺不住,拿灯笼撞了一下他的灯笼,“我还当上回你们寺里回来,要好长日子见不着你呢。” “因为有事情。”了疾尽管这么说,自己却明白了,事情是事情,压在上头,盖住了心底一点莫名的期许。 别人是看不见,此刻却在他心内一点点显山露水。他有刹那的慌乱,几不可查地朝旁边让开一点距离。 月贞失望在别处,斜挑起眼,“我还当你是放心不下我呢。” 了疾避开了眼,淡薄地笑笑,“放心不下你什么?大嫂来来往往都有车轿接送。” “谁说这个。我还当你是怕我回来给你姨妈骂。十五那天阖家要坐在一处吃饭的,祖上的规矩,芳妈讲过,我一时给忘了,下山得晚,险些耽搁。” “那姨妈骂你了么?” “倒没有。”月贞将嘴一歪,只肯在他面前,泄露一点心里的怨气,“我们太太那个人,自己不说什么,只叫芳妈在我耳边念叨。我想一想,当初派芳妈来我屋里伺候,大约就是为了时刻盯着我守规矩。偏偏你们家规矩多得要死。” 了疾给她逗得一笑,倒很欣赏她这生机勃勃的样子。不比黄昏在霜太太屋里,低眉顺眼的,像一簇奄奄一息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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